周荃珝没有搭理陈弘滔的话,伸手往袖中摸了一模,摸出一封信。
“在我离开盛京城之前,太后娘娘特命人将此信送到司隶台,信封上未写一字,我先前猜,这信一定是写给王爷的。”
“眼下看来,这信也有可能是写给我的,既然是写给我的,那我拆开看一看,也没什么大碍了。”
见周荃珝当真就要动手去拆信,陈弘滔立刻换了神色。
“行,我方才的话都是瞎说的,与你开玩笑罢了。”
落在信封上的手指曲起来在信封上弹了一弹,周荃珝没继续拆,抬手将信递给了陈弘滔。
陈弘滔接了信也没急着拆看,而是坐在一边问周荃珝:“敢向我借兵捉贼,你的胆子着实是不小,就不怕圣上晓得了此事治你的罪?”
二月末的时候,陈弘滔收到一封信,写信人正是周荃珝。
周荃珝在信中说,希望陈弘滔能借他五百精兵捉个想要他命的贼。还说,此次前往襄平的人中有一位陈弘滔想见的人,以免同行那人发生什么意外,还是爽快借兵的好。
信明明是封请求信,但陈弘滔却在信中嗅到了威胁之意。
不过,请求也好,威胁也罢,陈弘滔都应下了。
陈弘滔没有多作犹豫,在司隶台按察使的行程彻底定下之后,襄平这边也早早就安排了人马出城。
后来的事情他听回城的精兵首领说了——
王府的精兵听从周荃珝的吩咐,早在罗门驿馆周围布下了埋伏,凭借着一招出其不意擒下了贼首。
其余贼人还未抓完,陈媛蓁一行三人就突然闯进了驿馆。
这一出变故,打乱了周荃珝早前制定好的计划。
未免让陈媛蓁察觉驿馆内其实有三拨人马的事情,周荃珝只得让襄平王府的兵马悄悄退下并隐藏起来,然后在几名司隶台武卫的掩护下带着长公主从驿馆后山逃生。
长公主金尊玉贵,从未经历过被被贼人挟制、包围的险境,又惊慌又茫然。
她一路随着众人逃了许久,疲累之余,后知后觉地想起她们其实可以向襄平王府求援。
念头一起,陈媛蓁立即将一块自小不离身的玉佩取下。她将玉佩交给司隶台一武卫,让其想办法赶往襄平。
三日过后,那名武卫便带着襄平的人马前来接应了。
当然,根本就没有什么新的救援人马,来的人其实都是暗中隐藏起来的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装个样子,备上了两辆马车罢了。
事情不算如何复复杂,其中甚至还有自己人的参与,听人回禀完事情始末之后陈弘滔只想摇头叹息。
周荃珝胆子很大,也精明得很,他每一步都算得准,目的也十分明确。
可怜他那满眼只有周荃珝的妹子还天真地以为王府的人真是自己的一块玉佩请来的,殊不知,她那向王府求援的念头都是被人暗示出来的。
陈媛蓁的突然介入扰乱了周荃珝早先的计划,但周荃珝很快就随机应变,将陈媛蓁变成了后续计划里的一环,将陈媛蓁给利用了个彻底。
这份心思,令人胆寒的同时也着实令人佩服。
“圣上便是晓得此事也不会治罪的。”
周荃珝一句话将陈弘滔的思绪拉了回来,陈弘滔茫然地看向面前之人。
汤药中有助眠的成分,周荃珝喝完药之后有些犯困,他也没跟陈弘滔见外,自顾自地躺了下来。
“什么意思?”
陈弘滔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周荃珝说的是什么事情。
“意思是,”周荃珝说,“想要我命的人很多,来襄平的路上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这一点,你以为圣上不知?”
周荃珝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是在回答陈弘滔先前提过的借兵一事。
陈弘滔讶然:“你的意思是,圣上知晓你可能会遇险,但他还是只给了你六十人?就这样他也放心让媛蓁跟你一起上路?”
“所以,我也只能想别的办法来保住自己的命了。”周荃珝不置可否。
陈弘滔哑然半晌,突然愤然起身。
负着手在室内踱了一圈之后,陈弘滔将袖子一甩:“他这是在试你,还是在试我?”
“王爷以为呢?”
“试我?”
“准确说来,是在试我们。”
周荃珝笑了。
-
早在太祖帝时期,襄平还不叫襄平,地方也没这么大。
几位皇子因封地大小起了些争执,闹到了太祖帝面前。
好一番权衡之下,太祖帝将最小的封地扩了一扩,让诸位皇子势力均等,互相制衡。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相邻的襄州与平洲二地才合称为了襄平。
如今的陈弘滔身为襄平之主,权势其实并不如外界想的那般弱小。襄平距东北边关不算远,若是在无意之中给外族人递了刀子让外族人闯进中原,后果不堪设想。
陈弘勉之所以让周荃珝走这一趟,是想让周荃珝将襄平这个地方好好查验一番。
出行之前,陈弘勉给长公主陈媛蓁安排了五百禁卫随护这事的确不假,可这些禁卫与司隶台却并无关联。
若途中真遇到什么事,那些东宫禁卫也只会听从长公主或是骁骑尉蒋奕汕的指挥。
身为司隶台按察使的周荃珝,根本不可能使唤得动东宫禁卫。
而陈弘勉之所以给周荃珝那么少的人马,不外乎是想知道周荃珝在危险的境地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保命。
陈弘勉是想借机看看周荃珝是否还留有后手、藏有暗兵。
同时,陈弘勉也是想知道,身为天子近臣的周按察是否还与陈弘滔有着暗中往来。想看看周按察是否会想办法向襄平王求援。
想来也是好笑。
一登帝位,便生猜疑。
君王的猜疑之心啊,不论对谁,从来就不曾消减半分。
朝堂内外都在说圣上对司隶台的按察使多看重,多倚仗,多宠信,可实际上,陈弘勉从不曾真的全心信任过谁。
纵使往日里对周荃珝再和颜悦色,纵使给了周荃珝“便宜行事”的圣旨,也不影响圣上对周荃珝说怀疑就怀疑,想试探就试探。
别说对一个外臣如此,即便是对陈媛蓁,也是如此。
陈弘勉之所以肯点头让陈媛蓁出都城,并不全是为了满足陈媛蓁的愿望,而是在用陈媛蓁的安危来试探周荃珝。
陈弘勉知晓,聪明如周荃珝,断不可能真让自己和长公主命丧途中。
人往往会在十分紧急的时刻做出一些下意识的举动,而那些举动,通常会不经意地暴露一些什么。
试探周荃珝对自己是否忠心,试探周荃珝是否一如既往地忠心,这也是陈弘勉让周荃珝只带六十武卫前往襄平的目的之一。
陈弘勉固然怕周荃珝与陈弘滔暗中有来往,所以才安排了一个懵懂天真的陈媛蓁随行。
但便是陈弘勉也不会想到,周荃珝与陈媛蓁下榻了不同的驿馆,也不会想到陈媛蓁会主动掺和进危险之中。
他更不会想到,周荃珝会用陈媛蓁来做掩护。
在陈媛蓁看来,襄平王的人马的确是有出现,但却不是出现在驿馆,而是出现在距襄平城不远的地方。
再者,前来援助的襄平王府的人也不是周荃珝请来的,而是自己派人去请来的。
对于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长公主陈媛蓁都能作证,任谁对此都生不出疑心。
周荃珝是在进行了诸多考量之下,才决定去信给陈弘滔。
他借襄平的兵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他救了长公主,却也利用了长公主。
谁能说他不聪明?谁能说他做错了?
陈弘滔暗自咬牙:“前两年,听了你在淮宁的所作所为时,我就觉得你这个人手段了得,如今看来,你还是个有谋略的。可圣上如此对你,你为何仍甘心为他卖命?”
“甘不甘心都得卖命,没有区别。”
困意渐浓,周荃珝轻轻打了一个呵欠。
陈弘滔看出周荃珝是真的困了,但心中还有诸多疑惑还未得到解答,不想就这样离开。
想了想,陈弘滔继续问道:“你怎会知晓我一定会答应你?若我的人去的晚了,或者去得少了,你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
“王爷心善,必然不会见死不救。”周荃珝的头埋在枕头上,声音闷闷的。
其实不是。
司隶台的按察使若在前往襄平的途中遇害,这对身为襄平王的陈弘滔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周荃珝是笃定陈弘滔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才会写那样一封信。
陈弘滔被一句“王爷心善”堵了一会儿嗓,过了会儿才问:“贼首已经帮你抓回来了,你待如何?”
“让他在襄平的大狱里多待几日吧,几日后我去见一见他。对了,还请王爷将我与长公主顺利入襄平的消息散出去。”
“行吧。”
见周荃珝闭上眼仿佛马上就要睡去了,陈弘滔眉一挑,问道:“你同媛蓁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别跟我装不知情啊。我可听说,今年上元灯节的时候她曾赠了你一盏价值不菲、做工精细的七彩琉璃宫灯,却被你当众给拒了。”
“王爷听故事大约没听全。”周荃珝说,“上元灯节时,宫中设了灯谜,皇后娘娘将几盏别致的宫灯添作了彩头。当时有不少人都被圣上点了名字去解灯谜,而我,只是刚好解开了长公主命人挂上灯树的那一盏,仅此而已。”
“那你为何不受?”
“琉璃灯太过贵重,受之有愧。”周荃珝叹了一口气,眉微微蹙起,“不过,散宴之后,长公主又命了人将灯给送了过来。”
“那你可接了?”
“长公主盛情,让人转达说那灯寓意好,便只当是个好彩头带回周府也无妨。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还有再拒的理由。”
陈弘滔暗嗤一声,正要准备再问,却听周荃珝道:“襄平距盛京城七八百里之遥,王爷还能对宫中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真是难得。”
“你这话是何意?”陈弘滔神情一变,“周乐燊,我才帮了你,你却想反咬我一口?”
“玩笑而已,王爷莫要当真。”周荃珝语气淡淡,“礼尚往来罢了。”
先前陈弘滔一进屋便同他开了个玩笑,此时他也同陈弘滔开了个玩笑。
的确是礼尚往来。
“不论是从前还是眼下,我都说不过你!”
陈弘滔冷哼一声,甩袖出了飞鹜院。
“公子。”寇姜又进到屋中来,面带忧色,“襄平王可会怀疑公子来此地的目的进而对公子不利?”
“你以为他不知圣上为何派我来此?”周荃珝面色寻常,“他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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