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还未有着落，昌安年就被画上了休止符。
后来吹遍大地的风都裹挟着泰合年的陌生感，风呼啸而来，风之凌厉，好似无需入骨，就能将人分割成一片又一片。
软肠再次发作时，他躺在三弃山中，疼得几近虚脱死去。
那时身上已无药可缓解疼痛，他都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熬过来的，只知醒过来时，窗外冰凌已化，黄绿色的芽头冒了满山，是一幅万物复苏的景象。
好不容易睁开眼了，就见一个小姑娘红着眼望着他。
那时的他哪里能想到，在泰合元年红着眼望着自己的那个小姑娘，在泰合六年时，依然会红着眼望着他。
而那年见他醒来能叠声喊出“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的人，如今见他醒来，却只是伏在床沿无声地哭，哭得他一颗心都发软。
“小师姐啊……”
他开口唤。
“小师姐不哭。”
他说。
“我错了。”
他说。
“我让小师姐担心了，要不，我让小师姐打一下出气，好不好？”
他的嗓子干哑得很，吐字甚是艰难，可他却很想再说点什么。
可到底该说点什么才好呢，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面前这个姑娘不再继续流泪呢。
他想了许久，也想不出好法子，无奈之下只得叹息：“纠白，别哭了……”
他的叹息有了些作用，面前埋头流泪的人忽然抬起头。
章纠白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一脸忧色地凑上来，一如泰合元年那般，伸手触上周荃珝的额，又探手进被触上他的心口。
“还很疼么？”她认真地问道。
见周荃珝不答，她便说：“你等一等，我去叫大师姐来。”说完就要抽手而去，周荃珝心中没来由地一慌，急急伸手将人给拉住了。
他没用多大的力，章纠白却被他拉了个踉跄，一下跌坐在床沿。
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于无意中拉到了章纠白的左手，她的左后肩还带着未痊愈的伤口，被他一拉，一定很疼。
可这姑娘却好像并未察觉出疼痛，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她的右手还贴在他的心口，温热的，随着他心口的起伏而起伏。
“本来还有点疼，但见到小师姐就不疼了。”他说了句玩笑话。
这样的玩笑话，若是放在以往，章纠白这姑娘一定会啐上一口，再损他几句，但眼前的章纠白却只是认真地问了句：“真的不疼了么？”
“不疼了。”
听到回复，再见到周荃珝点头，章纠白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她好似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抿了抿嘴，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应声。
“我昏迷了多久，怎么将大师姐都给请来了？”周荃珝问。
“三日。”章纠白的右手自周荃珝心口移开，滑落在周荃珝身侧寻到他的手攥着，整个人蹲着趴在床沿上。
“你昏迷了整整三日三夜，今日已经是第四日，都已过巳时了。襄平和漳都相距有些远，若以寻常书信递消息需要废上不少时间，是莫公子去找了王爷让王爷放了信鸽进漳都，大师姐得知消息之后快马赶了过来。”
各州之间的官署里都养着信鸽，襄平城虽为襄平王的封地，若有紧急要务要与外州联系，依然能以这种方式往各州递消息。
钱欣荣是漳都县令之女，只要钱县令能收到消息，那消息很快就能传到林霞手里。
她也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才让莫荣暄找陈弘滔帮忙的。襄平王府里虽养着一堆的医官，但那些医官并不了解周荃珝的身体情况，对昏迷中的周荃珝望闻问切之后只是摇头，无一人敢开药方。
来襄平时，寇姜他们本也带了些药方，但那些药方都是治风寒、咳疾、头疾的，在这个情况下根本派不上用场。
在林霞到来之前，她就这么守在床榻边，整整三日都不敢走开，就怕她只离开一小会儿，周荃珝那似有若无的脉象就断了。
林霞进王府之后一句话也没多说，径直入屋，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头取出针囊，开始为周荃珝行针，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林霞再为周荃珝探脉时，脉象已比之前要明显许多。
直到那时，林霞才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说了句：“他暂时熬过去了，死不了。”
一句“死不了”，让她听了眼睛都热了。
“大师姐呢？”
“拉着叶贞一道去王府的药房煎药去了，还没回来呢。”
挑着这三日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同周荃珝说了些，说完忽然想到什么，章纠白松了手，走去门外对寇姜小声说了几句话。
寇姜点了点头，往院门口去了。
外头有些日光，但日头不算大，章纠白在太阳底下站了几下，再进屋的时候忽然有些晕眩，急忙扶着门框站稳了。
林霞和叶贞进院子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林霞将手中的药罐往守在院门处的容桉手中一放，快跑上前伸手探向了章纠白的手腕。
章纠白知道躲不了，便没躲，只靠着门，一脸心虚地偏过头去看院子里已经凋谢了的桃花，不敢看林霞。
林霞探了一会儿脉就松了手，又仔细地打量了章纠白的面色，打量着打量着就皱起了眉，问了句：“离开漳都没多久，气血就亏成了这样，你受伤了？”
“只是小伤，没什么大事……”章纠白小心翼翼地挽住林霞的胳膊，朝着林霞笑了笑，“真的，马上就要好了。”
“好没好我检查过就知道了。”林霞二话没说就将章纠白给拉到隔壁厢房扒了衣裳。
章纠白的左后肩处本已结了一层薄痂，但这三日因为她时常忘记自己还带着伤，总会在行动间拉扯到伤口，方才被周荃珝一拉，让本在愈合的伤口又有些裂开了，疼得很。
“不行，这种膏子没有直接的草药生敷有效，你等等。”
林霞在检查过章纠白后肩的伤口后开口，说完也不等章纠白说什么就闪身出了厢房。看着门很快被打开又很快被合上，章纠白叹了一口气，默默拢上了衣裳。
等章纠白敷着林霞新捣好的药回到周荃珝所住的卧房时，周荃珝已在叶贞的侍候下喝完了汤药。
因为卧房的门是开着的，里头也没传出说话声，门口的寇姜和叶贞更没抬手相拦，章纠白便只以为屋里只周荃珝一个人。直到穿堂入内室时乍然见到有旁人在才脚步一顿，有了丝犹豫。
背对着屋门而坐的莫荣暄对此毫无所察，但周荃珝已看到了她，随着周荃珝的转头，莫荣暄后知后觉地跟着转过了头。
“那什么，你们继续，继续。”章纠白冲两人笑了笑，“我有些困，先去歇一歇，晚点再来。”
说完她就转身往外走了，经过门口的时候忍不住瞪了叶贞和寇姜一眼。
“这个姑娘挺有意思的，听说她是三弃山的人？”内室里，莫荣暄收回视线笑了笑。
周荃珝“嗯”了一声算是应答，莫荣暄想了想，似乎要确定什么，问道：“那么，她就是在砾阳城外，从追杀周大哥至砾阳城又转头来围杀你的鄯州军手中救下你的人？”
“与她同行的还有戚夫人以及林霞。”周荃珝补充。
“我知道，但戚夫人和林霞咱们先不提，我现在只对这姑娘感兴趣。”
莫荣暄嘴角勾出一丝笑意：“之前你突然昏迷时，我可听到你喊她小师姐。可据我打听，这姑娘比你要小两岁多呢，你怎么喊人师姐呢？周乐燊，你原来可是一个十分正经的人啊。”
原来对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喊师姐，在某些人脑子里是件不正经的事情。
周荃珝无言片刻，问：“原定的计划里，你应该会在我入襄平之后的第五日抵达襄平，怎么，家中有事耽搁了？”
这番话好似踩到了莫荣暄的尾巴，莫荣暄整个人突然开始炸毛：“别提了！”
“我这回碰到了个硬茬，比我还硬的茬，因为这个硬茬，我这一辈子都别想在我爹面前得他一个好脸色了！”
说别提的是莫荣暄，主动说事情的也是他莫荣暄。周荃珝弯了弯眼，不说话。
没等追问，莫荣暄自己便将话给展开了：“你一定想不到发生了什么，我这次从信都秘密押人进襄平，对外说的是要从西北往东南游山玩水去的，结果走到中途居然接到了我娘的书信。”
“信中说她与我爹二人在徽州老友家中作客，让我顺便转道去徽州与她二老见一面，还说他们久不见我，对我甚是想念。”
“我想着，不就是见一面么，耽误不了多大功夫，便转去了徽州。可你猜怎么着？”
“我爹娘压根不是因为想我才拉着我见面的！”莫荣暄咬紧了后槽牙，道，“他们是相中了一户商户女，哄我去与人相看呢！”
“那家商户不是旁人，正是前头逃了我家订婚礼的那家人！你就说气不气！”
莫荣暄气得不行，但知道事情真相时已经晚了，他已经被她阿娘安排着换好了新衣，又被以一家人去外头用饭为由带去了相看的酒肆。
到了地方他便心觉不好，但胳膊被自家阿娘拽着，跑又跑不掉，一路被拖拽上了楼。
与对方那家人的相处也是尴尬。一对四旬出头的夫妇，见了他一个劲地夸，夸得他人都恍惚，坐下来等了许久，那家的姑娘才在婢女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你道那姑娘什么样？五颜六色的花簪了一头，衣裳也是大红大紫，整个人跟只大鹦鹉似的晃得人不忍直视。”
“看着好像风吹就能倒，一步就是一喘，脸白得好像随时都能断气一样！一进雅室，她就抹着手帕哭着对我赔礼，说什么当初是她错了，是她不该抛下我跟着别的男子跑了……最可气的还不是这些！”
莫荣暄顿住了口，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只犹豫了一瞬，他就继续说了下去：“最可气的，是她自诉在外头染上了什么恶疾，说是病入膏肓难以医治了，她那情郎见状才将她抛弃了，她这才回了家。”
“她说她回家之后听说我家还肯与她家结亲，这事令她感动不已，所以她便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来见我一面，好当面同我赔礼致歉，还说她此生怕是难以回报我之深情，同我提什么来世之约……”
来世？深情？天晓得他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有多想大笑出声！
可一抬眼就见到一脸惊愕的自家爹娘，再转眼，就是那姑娘的爹娘。
许是觉得自家闺女将话说得太过直白，那对夫妇的脸色十分不好看，冲着他这边笑起来的时候脸都是僵的。
后来那病入膏肓的姑娘还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实在听不下去，跑了。
老爹庐安伯派人追了他好长一段路，为了甩开自家人，他不得不在原定的路线上多绕了一个大圈子，带着那早就被五花大绑又堵了嘴的鄯州通判□□多花了几日时间，这才顺利进了襄平。
终于说完了自己的遭遇，莫荣暄只觉得心力交瘁：“我真是不明白了，我后舜难道就没有比这更好的女子了吗，怎么我爹娘像是中了蛊一样，都被人打了一回脸了居然还想着与这家人结亲……”
“若我记得不错，你曾经也戏耍过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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