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媛蓁一怔,抬眸,视线落在自己肩头,又顺着移向周荃珝的眼,讷讷道:“大人这是?”
“殿下想出城么?”她撞上的眸子异常坚毅,眸子的主人定定望向她,目光柔和且坚定,“去殿下想去的任何地方,去见殿下想见的任何人,去过殿下想过的任何生活。”
“可,”心中仿佛揣了无限的委屈,陈媛蓁的眼眶泛红起来,“可我……我自己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那便去看看别人的生活,再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大人的意思是……”
“微服出游,赏山玩水。”
“大人是在哄我么?”泪自眼眶中滚落,陈媛蓁语带哽咽,“我自幼便少有出宫城的时候,近五年来唯一的一次就是出城去襄平,我所到之处无不宫人禁卫成列相护,什么微服游山玩水,不过是大人的哄骗之词……”
“是不是哄骗之词,殿下试过便知。”周荃珝从袖中掏出锦帕为陈媛蓁拭去眼泪,末了将帕子放进陈媛蓁手中,“眼下殿下只需告诉臣,愿不愿同臣一同出城。”
他的神态与语气,无一不认真,毫无玩笑之意。陈媛蓁呆住了,许久都未开口说话。
久不进食,她的脑袋似乎转得慢了一些,她努力地回想话题是怎么转到微服出游上的,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她怔怔地望向坐在自己床头的这个人。
今日的他发以冠束,着一螺甸紫的常服,衣上绣有草木。只是寻常草木纹而已,穿在这人身上却好像让他少了一分清冷之感,多了一丝平和之气。
此刻他望着自己,眼中并无寒霜,眼神清明和煦,恍若晨间沐浴在阳光下的清露。
外头百姓都说此人恐怖,可她知晓,他比谁都重情。
譬如眼下,若说他对自己无情,他断然不会坐在此处哄慰自己,耐心等自己的回应。
只是,他们之间的情,并非男女之情罢了。
天家人大多擅伪装,他们无情似有情,有情似无情。她在宫中见到的尽是笑脸,听到的全是好言,她总是被人哄着尊着,却连一丝温情都感觉不到。
母亲的关爱,兄长的陪伴,这些她只在幼时短暂地拥有过。后来的年岁里,是面前这个人将她所缺的一点一点补全。
知她想看民间话本,他虽会为她搜罗,却总会在将话本交付之际告诫她莫要沉溺话本误了宫中课业。
知她闹着想吃民间点心,他总会给她带,却不会带多,他说过于贪口腹之欲于她不利。
他教她识生字静观她玩闹,他待她好,只因他将她当做妹妹。
“殿下想好了么?”周荃珝眼眸微弯,“此刻殿下无需顾忌任何人任何事,只管说想不想,愿不愿。”
想吗?离开这座牢笼一样的四方城,离开都城盛京,走到外头去游山玩水去看看不同的人有着怎样的生活?
“想的。”
陈媛蓁听到自己回答。
说完她就失了力,跌躺回床榻上。
床幔垂落下来,将床榻外的人遮住了,看不见具体眼神,只听得他的声音轻轻响起。
“好,臣这便去请示圣上。”他说,“允准旨意传进永华殿之际,臣望殿下能下榻用膳。”
陈媛蓁闭目:“好。”
“如此,臣便告退了。”
周荃珝起身往外走,经过青杏身边时,脚步一顿,偏头对青杏道:“备点易克化的粥食,一个时辰之内殿下必然肯用膳了。”
“是。”青杏喜极而泣,一边想多送周荃珝一程一边又想继续守着陈媛蓁,原地团团转了一圈,最后喊来典就送人。
典就也就送了一截路,出了永华殿,引路的便成了溜子。从正仪殿走到永华殿,再从永华殿走回正仪殿,溜子头上的汗就没少过。
在溜子不知第几回擦汗的时候,周荃珝开口:“怎么不见惧子?”
“惧子病了,师父便让我接了惧子的活。”
“如此。”周荃珝沉吟,“可知是什么病?”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这样身份的人病了也没法抓药也没御医看诊,得了什么病也没个定论,只能靠自己熬过去。身子结实的熬过去就好了,不结实的死了就死了没什么稀奇。”
答完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好听,溜子赶忙冲周荃珝笑笑:“都怪奴婢多嘴,周按察莫要被奴婢的话坏了心情才好。”
周荃珝摇头不语,两人一路往正仪殿走,不想在正仪殿门口撞上了正往门外走的兰妃。
许是身子笨重,抬脚抬得低了些,兰妃的脚不慎踢到了正仪殿的门槛,华彩的披帛在微风中荡开,手中罗扇更是脱手而出。
随着一声低低的轻呼,兰妃险些就要扑倒在正仪殿门口。
先前在兰妃身侧随侍的宫人都站在远处,来不及上前,刘奉典紧跟在兰妃之后,伸了手却抓了个空。
危急时刻,周荃珝伸手扶了一扶。
兰妃站稳之后,冲周荃珝点了点头,转身对刘奉典叮嘱了几句。
左右宫人很快奔上来拾起了罗扇,兰妃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离开。刘奉典心有余悸看着兰妃一行走远,回过身,引周荃珝进殿。
这一次进殿与上一回进殿没间隔多久,但陈弘勉的脸色显然要比先前的好一些。不难猜出,其中兰妃的温言软语占了几分作用。
周荃珝撩开袍角在陈弘勉面前跪下:“臣恳请陛下准许臣带长公主外出散心。”
“这算什么请求,若媛蓁能因此开心起来不再怨恨朕,她便是要出宫散个三月半载的心朕都允。”
见陈弘勉态度如此,周荃珝再道:“臣恳请陛下准许臣带长公主离开盛京外出散心。”
两句话,意思很像,但仔细一斟酌便发现了两者有所区别。
陈弘勉脸色微沉:“你是说,你要带媛蓁离开都城?”
“是。”周荃珝点头,“哀莫大于心死,长公主若一直留在宫中留在盛京城,便是活着便是能如常进食其心境也异于以往。”
“故而臣以为,与其让长公主继续待在宫中,不若让她离开盛京去看看外头的山水。待领略了我后舜大好河山、见到了后舜百姓美好稳定的生活之后,长公主必能明白圣上的良苦用心。”
周荃珝的一番话令陈弘勉沉默:“此一行,只你与媛蓁二人?”
周荃珝知晓陈弘勉的顾虑,答道:“身侧随侍太多于长公主改善心情无益,一路微服乔装之下,只需带上臣府上的两名护卫保证安危即可。”
“欲往何处?”
“长公主想往何处去就往何处去。”
“预备何时返?”
“待长公主心境变后即返。”
“周乐燊,”陈弘勉微微蹙起眉,“你分明对媛蓁无意,为何甘愿为她做这些?你就不怕经过此一行,媛蓁对你更加难以释怀?”
“圣上,”周荃珝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长公主良善仁慧,心怀宽广,必然不会因为此一行更加难以释怀的。”
他躬身拜道:“圣上信臣,臣必不辜负圣上对臣的厚望,必定交还给圣上一个重展笑颜的长公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陈弘勉没再多言,短暂的沉思之后便将刘奉典叫到了面前。
“拟旨,长公主微服出游,各城门监门卫与各地方官员守卫见圣旨不得阻拦,违令者斩。”
“是。”
圣旨传到永华殿的时候,青杏还不敢置信,扑到陈媛蓁床前问:“主子,圣上这是何意啊?”
青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陈媛蓁却是知道的。捏着圣旨的手紧了紧,实在攒不出什么力气,陈媛蓁转头对青杏道:“有吃的么?”
“有!”
青杏一喜,扭头就对外头喊:“传膳!长公主殿下要用膳——”
当晚,永华殿里很是热闹,五常搬出一堆行李问该不该带,陈媛蓁还没开口就被青杏否决了。
怎么说也是跟着长公主逃过一次命的人,青杏自诩对轻装简行有了些心得,在五常搬出的一堆东西里挑挑拣拣了一阵,最后给陈媛蓁打包成了一个包袱。
与永华殿一样,周府同样在忙着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奈何莳萝闲不下来,就将给周荃珝打包好的行李拆了反反复复确认是否有疏忽遗漏。
对于莳萝的所作所为,别说周荃珝无奈,就连一边为周荃珝擦头发的香附都觉得好笑:“都检查了十遍了,姑姑还不放心呀?”
“就是放心也不妨碍我多检查一遍。”
将行李放好,莳萝走回周荃珝背后接过香附手中的巾子为周荃珝擦头发:“公子不在府中,我总归不是那么放心。”
“若是章姑娘在就好了。”
香附无意识出口的一句话让莳萝一愣,眼神里多了些惆怅:“也不知纠白那丫头去了哪里,竟连个信都不往府里递。”
“姑姑想章姑娘了?”香附问。
“想,自然想。”莳萝笑,“纠白那丫头在府里的时候,我总觉得府里要热闹许多,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丫头话真多,都多得吵耳朵。可是她一不在吧,又想她。”
说着话,莳萝手中的动作随之慢下来,香附心有所觉,连忙拉转了话题:“对了,奴婢昨日听吕大哥说,府中的海棠园子里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棵桃树,姑姑可晓得是怎么回事?”
“晓得,怎么不晓得,这多出来的桃树是纠白那丫头种下的。”
说到这个桃树,莳萝原本有些低落下去的情绪突然又舒朗起来。
“诶?”香附很是意外,“章姑娘何时种下的,奴婢怎么没发现?”
“纠白的轻功可了不得,若她不想让你见到,你哪里能在府中见到她。便是我,也是听她与我说起才晓得的。”
“何时种的?”
“在公子今岁生辰当夜就种下了。”
“如此,”香附失笑,“竟那么早就多出了一株桃树,可笑我才知晓。那章姑娘还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说让咱们替她照看照看,说什么千万别让这桃树死了,还说往后不论自己在哪,每一年的桃李季都会来周府摘桃吃的。”
“好端端的,章姑娘为何想着种桃树了,还说出这样一番话,就像……”就像要离开很久一般。
香附没将话说完,莳萝垂眸看向周荃珝,只见他半合着眼似是困了,便以眼神示意香附禁声。
待周荃珝发干,莳萝收起了擦头巾,像往日那般为周荃珝放下床幔,香附也做着往日里常做的事,将屋子里的烛火吹熄得只剩了一盏。
二人走上晓暮院外的长廊时,莳萝望着手里提的灯笼忍不住叹:“世事总无常,惟愿……”
“心能长宁,人能安康。”香附轻声接道。
“你还记得?”莳萝诧异。
“记得。”香附点头。
怎会不记得。
曾经的光永侯夫人,她们周府的当家主母,公子的阿娘,就总爱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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