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里,藏着什么?
自他能记事开始,这个金锁就在他脖子上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没将它取下来过。
娘亲走得早,没给他留下什么,戴得愈久他愈发觉得这个小金锁意义非凡。
他总觉得,一摸到这个金锁就觉得好像娘亲就陪在身边一样。有这个金锁陪着,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怕。
可到头来,这金锁竟与娘亲无关吗?
贴肤佩戴久了,又时常摸着,金锁的光泽恍若如初。左右手捏着金锁往不同的方向一用力,金锁便被拆成了两半。
看着藏在金锁里的东西,范元一时间有些怔愣。
这是一张对折了好几次的纸,纸上以簪花小楷写了很多字,逐一念去,范元的神色逐渐有了变化。
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王顺川一笑:“这金锁里放的,是一篇祈福经文。”
“这篇经文是我王家的夫人为其亲子预备的,奈何公子福薄,还未满月便夭亡了。这金锁就此闲置下来,直至我家老爷收到你父亲派人送来的请帖。”
“夫人将金锁送出之时我家老爷与我都不知情,事后即便知晓了也断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经文里夹带着我家公子的小名,我家夫人将其转赠给你,本是出于对子侄的关切爱护之心。没想到啊,你爹范大同竟敢扭曲事实,同你说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
“你说你来自是为了寻一个答案,好,老朽便给你这个答案。”
几句话的功夫,王顺川眼中的慈爱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与轻蔑。
“你父亲这人,贯来是个言行不一不知感恩之人。承了他人的恩却不知回报甚至过河拆桥,这便是他丧命的原因。”
“我猜他应该没有告诉过你,快刀门开山建派的所需银两都是我王家出的吧?”
这一刻,这个华发老人终于不再做戏。
范元的心彻底凉下来,他心中涌出许多念头,他想立即驳斥当下听到的这些话,可张嘴之际却被眼前人抢了先。
“你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些都是快刀门开山建派之前发生的旧事。”
王顺川的话继续响在耳侧。
“你父亲坐久了门主的位子便以为自己真是一方霸主,可惜啊,他忘了,王家可以兴快刀门,也可以亡快刀门。也对王家背信弃义,便不能怪王家对他狠厉无情,杀他,不过是因为他该死。”
“谁该死?”“若我父亲是你说的那等小人,当初就不会于万险之中救下王家家主的命!”
脑中混沌难散,范元努力压制下心中的茫然与愤怒:“过往十数年里,我父亲从未说过王家人半点不是,对王家人也始终敬重。”
来峄州榕山这一路,旧年一些零星琐事日渐清晰。
他想起来,那年此人来访父亲设宴招待允他陪同,在他打泼汤水之前,明面上此人在饭桌上与父亲相谈甚欢,实则两人的每一次对答都像高手对招。
两人的话语交锋总在意想不到的细微之处,年幼的他听得云里雾里,似乎什么都看不分明。就连他在札记中的所记所感,都是混乱模糊的。
之后此人未再来访,他便逐渐忘记那日的所见所闻,这段时日他逼自己去回想多年前的一切,直至今日,回忆终于被填补完全。
纵然自己对那些旧年往事还有诸多想不明白之处,但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没人比他更清楚。
“我相信我爹,除非王家背信在先,否则我爹绝不可能做出弃义之举。论孰是孰非,并不是靠你这三言两语,你休想误我思绪。”
深吸一口气,范元异常平静地向王顺川,语气坚决。
“王家背信在先?”迎上他的目光,王顺川陡然发笑,“范大同于我家老爷的确是有着救命之恩。为了报恩,我家老爷不知搭上了多少金银与人情,其中就包括出银子助其开山建派。”
“我家老爷重情义,银两说给就给,可你爹却始终不知足。这十数年间他无时不在挟恩求报,他一次又一次地为难王家,一次又一次地问我家老爷讨要银两。”
王顺川笑意转冷:“这些,你可知晓?”
“你胡说!”范元面色不可抑制地涨红,“我爹不是这样的人!”
将祈福经文放回金锁里,范元紧攥着手中的金锁,气得嗓音发抖:“你说这些,无非想恨我父亲不肯听从王家的命令帮王家办事!”
“你扪心自问,王家出银两助我父亲开山建派当真只是为了报恩吗?不是,不只是。”
“比起报恩,你们更想借此机会培养自己的势力。你们是想借我爹借我快刀门人的手为王家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罢了!”
“我爹救王家家主之命时并未提出要什么回报,是你们主动提出要助他开山建派,是你们一直在利用他重情义的弱点来要挟他为难他迫使他成为王家手中的刀!你们是想将整个快刀门当作自己的棋子!”
“我爹不愿如此,对你们能避则避,可你们却不肯放过他。你甚至替家主上山拜访他,你称他为兄弟话里话外皆是感激,可你真正的来意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都记起来了,那一回你在饭桌上曾提出来要将我带下山带回王家。你说你王家百年风华势必会润泽儿孙,你说要将我领进王家给予我最好的照养,我是因为听见了你的这番话一时惊慌无措才打翻的汤碗!”
“你的所言所行根本不是为我好,只是想将我押做人质来要挟我父亲逼迫他听从你们的差遣!”
“你们计划周密,奈何我爹始终不肯应,你们恼他,所以才会向他泼脏水,你们恨他,所以才要害了他的命。”
“你们先是借竞宝大会引我爹前往竞良,再来了一招真真切切的借刀杀人。是你们让人拿着快刀门的刀害了镖局里的两位镖头和他们的家人,是你们让人把罪名嫁祸到我爹头上。”
“我爹死了,镖局里的两位镖头也死了,好一个一箭双雕!”
用力将手中的金锁扔到王顺川脚边,范元站起身。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是因为你害怕,你怕我记得你的样子怕我日后来找你寻仇,所以才要先下手为强。”他抬手狠狠一抹通红的眼,“来啊!你杀啊!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要杀就快动手!”
王顺川摇了摇头,望向范元的目光带了些怜悯。
“说来你可能不信。”
他弯腰拾起金锁吹了吹,又用手仔细拂去面上的尘:“其实比起我,快刀门的现任门主更希望你快点从这个世上消失。”
“想必是屈居副门主之位太久,早就厌恶了你那门主父亲的伪善做派。在保你一人性命还是保快刀门的兴荣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原来是你,是你在从中作梗。”
拳头攥紧又松,松开再攥,反复几次后,范元抬头望了一眼朦胧的弯月,心中泛起前所未有的酸涩之意。
“我不过是建议他将你除名赶出快刀门罢了,聪明如他,不会猜不到你被逐出门派之后会经历什么,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做的毫不迟疑。”
王顺川眼中浮现出讥讽笑意。
“放任你被人追杀,这与亲手杀你无异。范元,时至今日,莫非你还天真地以为,你落得这个下场与你的吴师叔无关吧?”
范元瞪着通红的眼,想反驳,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反驳。
沉默了片刻,他苦笑道:“见我自寻死路,你很高兴吧?”
“说实话,在此处见到你,我并不高兴。”王顺川摇头,语气惆怅,“幼时的你其实很讨人喜欢,早年我想将你带下山的原因之一其实是出于对你的喜欢,奈何你父亲不允……”
铛……
山下钟声骤起,只一声。
钟声透过草木山石往上传,很快就传进了山中木屋前,传进了两人耳中。
王顺川抬眼看向范元,面上带着惋惜与无奈。
“你的生死不是由我定的,是由你自己定的。”
“你父亲的事已成定局,若你下山之后就此隐姓埋名不生出寻仇之心,王家并非不能饶你一命。奈何,你是个倔脾气的孩子。”
“你自现身那一刻,便注定了必死的结局。”
“听到了吗,这是得胜之音。此次不论你带多少官差进榕山,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们之中,注定无人能活着离开。”
“在你的人上山之前,我完全可以先杀了你。”范元的手放在刀柄上,“若能将你拉下地府向我父亲请罪,我死在这里又有何妨。”
“你若想杀我,早就动手了。”王顺川一笑,“你之所以会选择投身大理寺,是因为比起一刀要了我的命,你更想看到我被官府捉拿归案审判,不是吗?”
“是又如何?你都说我必死了,我在死之前拉你一道也不算违背初衷。”
“那你动手吧。”
“你想死在我手里?我偏不杀你。”
夜间山风将心中思绪吹得五味杂陈,范元整理好表情,安坐在原位,道:“看在我马上就要死去的份上,你能否再帮我解解惑。”
“哦?”王顺川有些意外,“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王家为何要对智盛镖局的两位镖头下手。”
“你以为呢?”
“灭口。”
入大理寺狱养伤那段时间,他从严卜口中了解了更多与智盛镖局两位镖头被害案有关的细节。其中就包括发生在都城的高家灭门案。
对于两桩案子之间的关联,他已有猜测。
因为独子离奇溺亡,高凭伤心欲绝,威胁许贵洪助力不成转而去信王家。他本是想求王家出手相帮,却由此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极度悲愤之下的高凭,必然是在写给王家的求助信上写了些不得了的事情。王家不想为其所胁,所以选择杀之灭口。
竞良智盛镖局那头,是因为许贵洪猜出了王家被灭门一事的真相,也因为去信王家求证宫市采买官是否真在外采买一事,这才令王家起了杀意。
至于王家人为何会对许贵洪的情况知悉地如此之快,极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早就在镖局或是在许贵洪身边安插了自己人。
或许,在许贵洪接下王家人所托的镖之时,在许贵洪与李绮姗有所牵扯之时,智盛镖局里发生的一切,便注定逃不开王家的眼睛。
许贵洪和李绮姗于王家而言可谓是两个后患,前期之所以留着二人,也许是为了安高凭之心,也许是许贵洪为人守信重诺且能间接帮王家办事。
可高凭那封求助信打破了此间平衡,王家自然会消灭这些极有可能会成为后患的存在。
这些因果并不难猜,他想不明白的是,高凭究竟在送去王家的信中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以至于让他的老东家不再顾念多年主仆之情,要让高家满门齐灭。
王家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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