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双簪挽发,身形瘦高,稍走近些,可见她所穿衣衫紫中带灰,上无刺绣印花,腰间绕着一根带彩的九节鞭。
再近些,便可见她尖颌薄唇,眉眼自带英气。
五旬的人了,鬓发里掺了银丝,面上也显了老态。可她停步转眸之时,飒然中透露出一股孤傲,依稀还能让人从她身上瞧见昔年统率赤影卫时所展露的不可一世的风采。
“戚雁……”
死死盯住眼前人,王顺川一字一顿地喊全她的名字。
他的眼神里,不可置信有之,汹涌恨意亦有之。
“居然真的是你!这么多年,你缩在一处躲了这么多年!我还当你这辈子再也不敢出山了,没想到,你竟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如何上的榕山?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拜你所赐,这些年我活得生不如死!”
“该死的是你,你怎么还不去死……哈哈哈……你该死……”
王顺川嘴角下颌处血迹明显,他陡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流泪,整个人的脸扭曲近乎恐怖。
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事情好笑得不得了,笑了好久都停不下来。
戚雁置若罔闻,将章纠白细细打量了一遭之后开口:“没受伤?”
“伤了,心伤。”章纠白摸了摸心口,耷拉起眼皮,模样有些委屈,“听了很多不入耳的话,弟子心里不舒服得厉害。”
“那待会儿准你将他的嘴缝起来。”
“弟子可没有随身带针线的习惯。”
“那你就直接撕烂他的嘴。”
“咦,弟子嫌他脏。”
“啧。”
无奈摇了摇头,戚雁带着笑转身。
她举着火把蹲在王顺川面前,居高临下去看他的脸:“以前听人说什么相由心生我还不信,眼下看到你却不得不信了。二十六年未见,你竟然丑成了这个鬼样子,腌臜事没少干吧,王顺川?”
“你——”王顺川呼吸一滞,抑制已久的黑血自口鼻中溢出来。
“是你害我沦落到这步田地……”他艰难呼吸着,断断续续道,“若你当初肯留我妻儿一命,我也不至于……”
“看来这二十几年你光长了年纪,脑子是一点没长。”
截断王顺川的话,戚雁眼中露出一丝嫌恶:“你妻儿是因你主子的一己之私而死,与我没半点干系。你之所以会将恨意寄于我身,不过是因为你不敢恨你的主子,也不想恨自己。”
“你半生都活在恨意里,却不敢恨最该恨的人,也不知该说你是可笑还是可悲。”
“若是平日,不论你如何跳脚叫嚣我都不会多看你一眼,今日么,看在你就快死了的份上,也念在咱们早年在同一屋檐下共过事的份上,我不介意同你多说几句。”
睨了凑到身边的章纠白一眼,戚雁似笑非笑:“小纠白?”
章纠白嘿嘿两声,自觉避远了一些。经过严卜和范元面前时,她伸手将两人一拽,将两人带离了原地。
戚雁的声音醇厚中带着一丝清透,音色有些男女不辨。
范元边随章纠白往远处走边竖起耳朵听着,待远得听不见身后的话语声了,章纠白才松了手。
“我曾在江湖轶事册里翻到过戚雁这个名字,真没想到她会是章姑娘的师父。”范元闪着好奇的目光看向章纠白,“书中只说戚前辈曾在江湖上闯出过一番名堂,后来不知怎么就隐居了。我倒是不知,她跟朝廷还有过些关系。”
章纠白跳坐到附近一块山石上,没接话。
“大人,”范元将目光移向严卜,“你身在朝廷,之前听过此人名号没有?”
“从未听过。”严卜借着火光寻摸了一块半人高的山石靠着,“宫城内外对于赤影军的文字记载很少,我只知这支卫队成于进德末年散于昌安末年,卫队的名号源于他们的统领傅檐。”
“哦?还有呢?”
“这支卫队直接由先天子管辖,与之相关的事情都为宫中机要,是以,我能知晓的只有这么多。”
说完,严卜看向章纠白。
这姑娘坐在山石上安静得不像话,她手心里掂着一个小瓷瓶,这瓷瓶他先前见过,是王顺川衣袖里的那一个。
“这不是……”范元也看出来了,“什么时候……诶!”
章纠白猝然取出瓶塞闻了闻瓶口,下一瞬便倒出一粒丹丸往嘴里扔,范元看得心惊,急急忙忙地伸手去拦,却到底晚了一步。
“吃不得啊章姑娘!快吐出来!”范元震惊得大喊出声。
“要来一颗么?”章纠白含着丹丸,将小瓷瓶往范元面前递。见范元一脸惊恐,她笑了笑,转而将小瓷瓶往严卜面前递。
严卜接过瓷瓶倒了颗丹丸在手心,他先是闻了闻,再是捏散丹丸。
范元适时凑近,严卜借着火光看得仔细,看了会儿,又再次闻过气味之后他有些了然:“陈皮山楂……这是消食丸?”
“是。再寻常不过的消食丸。”章纠白“呸”地一声吐出口中丹丸。
“啊?”范元有些懵,“这竟然只是消食丸?那所谓的红梢……”
章纠白唇边勾出一抹凄凉笑意:“也许王顺川说的没错,也许早在昌安年间就没有红梢了。”
“其实我师父同我说过这件事,是我不肯信,是我执意要找。我并非是不信师父,我只是想着,凡事总有例外。”
“我只是想着,万一还有人藏有红梢呢,万一我真找着了呢……”
“也不是不可能,不是么?”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她收了笑,将脸埋在膝盖上,良久没有再开口。
范元张口欲言,但见边上严卜侧首看向另一侧的林木不说话,便也将安慰的话咽了下去。
山间一时沉寂下来。
三人返回木屋时,王顺川已经断气。
若忽略嘴边下颌处的血迹以及左脸上的巴掌印,王顺川死后的模样近乎可以算得上安详。
章纠白收回探向王顺川鼻息和脉搏的手,迟疑道:“师父……”
“走,下山。”戚雁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呵欠,“天色不早,为师有些困了。”
“那王顺川……”
“怎么,你想留在这里给人挖坟?”
“不想。”
“那不就是了。”戚雁又打了一个呵欠,说话的同时已经转身往上山口走。
经过严卜面前时,她的脚步顿了顿。
戚雁在女子中算是个高的,即便站严卜面前,身量竟也不差严卜多少。她将手中火把移近严卜,见严卜没躲,她露出一个笑。
“孙儿和儿子一般正直果敢,严相好福气。”她道,“记住啊,回去之后别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是,晚辈谨记。”
“小纠白,咱们走了。”戚雁收回眼,转身招呼章纠白。
破风在山林里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章纠白吹响马哨没多久,破风就急不可耐地奔了出来。
数十道火光停在山道中央,章纠白牵着马随戚雁走近之后发现这些持着火把上山的人年岁不一,目光在这些人面上溜了一圈之后她确定,她之前从未见过这些人。
“他们都是为师的故人以及故人之后,这次来峄州榕山,多亏他们出手相帮。”
戚雁没有逐一介绍,倒是戚雁口中所谓的故人和故人之后主动与章纠白说起话来。
“丫头有所不知,你师父曾救过我的命,我一直无以为报,这次听说你师父要闯榕山,我说什么也得来。”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开口。
汉子说完,他身边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接过话道:“我爹总爱跟我讲昌安年间的事情,我是听着戚夫人的传奇故事长大,这次听说能见到戚夫人,我说什么也要跟着我爹一起动身。”
“我爹年纪大了来不了,我是和我两个兄弟来的。”边上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开口,“戚夫人于我一家有再生之恩德,我们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戚夫人弟子被困榕山的!”
“我也是!我爹来不了,我将我风渊堂的一干弟兄都带来了,他们都在山下和王家人斗法呢。”
“这些王家人,自以为人多势众便肆意谋财害命,就得让他们吃些苦头!”
“我御蛟帮的风评向来不怎么好,多一些恶评也无所谓,那些闹腾不休的王家人就交给我御蛟帮对付就行……”
“那感情好……”
火光在山道上连成串,前后的山石被映照得分明。章纠白听着这些人一句接一句地聊着天,目光落在前头。
师父与她之间隔着几个人,师父的背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她看了会儿,心中不期然升起一丝空茫之感。
前方那道背影的主人似有所觉,脚步停了下来,将身后几人给让到了身前。
空着的手被背影的主人攥起,温热的触感实在令人心安。章纠白怔怔欲语,熟悉的声音先兜头落下来——
“呆了吧唧的也不知道随了谁,四个弟子里就你最不令人省心!”
“做什么不说话?怎么,现在知道后怕了?”
“你个没良心的,叫你等我一道入榕山你不等,害为师担心得吃也吃不多睡也睡不好,骑马骑得腰背都酸了,你说,你当如何?”
虽是责骂之语,却句句都有关切之意。熟悉的语气莫听得人眼热,章纠白讷讷开口:“师父……”
“别哭丧着脸,为师还没死呢。”戚雁轻斥,“孤身入穴,以身犯险,我问你,你可知错?”
“弟子知错。”章纠白乖乖点头,“弟子认罚。”
“念你认罚态度还算积极,为师也不为难你。”戚雁懒懒道,“就罚你……半年不许沾酒。如何?可能做到?”
“能!”
章纠白瞬间舒展了眉眼。
-
五月尾,长公主陈媛蓁散心归来。
重回宫城的陈媛蓁仿佛回到了还没去过襄平的模样,如常用膳,如常生活,偶尔去太后寝宫请安,偶尔去皇后宫中走动。
陈弘勉对于陈媛蓁恢复的程度和速度十分意外,问陈媛蓁,陈媛蓁说之前是自己不懂事,说在都城之外走了一段时间晓得了百姓与兄长皆不易,说自己不会再任性了。
对于陈媛蓁能这么想,陈弘勉十分欣慰,大手一挥,一笔赏赐便进了周府。
莳萝还在忙着安置赏赐呢,郭传升和吕道铭一声招呼没提前打就奔进了周府。
“乐燊——”
“乐燊!”
冲进晓暮院时,郭传升和吕道铭脚步匆匆,神情急切。
恰逢周荃珝午睡刚醒,披着外裳走出屋子时,周荃珝脸上还有些未散尽的倦意。
“怎么了?发生什么大事了?”
“大事!的确是发生了大事!你不知道,罗府里头今日唱了出好戏!”
郭传升一脚跨进外堂的门槛,喘了一口大气——
“那罗瑥,悔婚了!”
“不只是悔婚那么简单。”吕道铭紧随其后,“是休妻另娶!”
转头望向已经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茶喝的两人,周荃珝想到了什么,呵欠打到一半,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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