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卜的确陷在了梦里。
他在意识朦胧间只觉得自己好像陷身在一处巨大的火笼之中,烈焰灼得他眼睛冒血,身上的皮肤好似都被燎得熔化了,头发也被燎去一大截。
他心慌得正要逃离,刚跑没几步却听见“嗒”地一声响,随即,他一头墨发散了开来。低头一看,是自己头上戴的束髻冠松了。
束发的冠与定冠簪一同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可捡回来的冠却不是他方才掉落的束髻小冠,也不是空闲时日里会戴的结璎冠,而是一顶嵌了翡翠的金玉冠。
他望着手中的玉冠样式,眼中茫然且无措。再抬起头时,周身的环境却变了。
他不晓得自己到了何处,只知方才的烈焰不见了,眼前只剩一片黑暗。他在暗中摸索着往前走,不晓得过了多久又行了多远,眼前才渐渐有了一些光亮。
随着慢慢走近,他发现那道光是从一扇门的缝隙里投过来的。那门紧闭着,他试着推了推,却推不开。
天地不见,唯有茫茫黑暗,他并不知道为何会在暗中平白出现这么一扇门。渐渐地,他看到门的两侧现出了长长高高看不见边的红墙,无法翻越的红墙。
他不晓得红墙会延伸至何处,只晓得眼下只有这扇门后头有光,只有这扇门才能给让他一丝逃出无边黑暗的希望。
也不知在门边站了许久,他似乎听见门那头好似传来几道人言,他想将话听得清楚些,便将耳朵附在了门上。
“衷夷,衷夷……”门那头有人在说话。
那人说:“不错,衷夷这两个字是不错,也符合你这个人的性子。你及冠之时,便以此二字为表字如何?”
说话之人的声音听起来好似有些沙哑朦胧,却依旧能让人从中听出几许亲和之意——
“近岁末时,孤听闻小友被太学博士评为了上等上舍生,此乃一可贺之事,不过眼下孤并无什么好礼相赠,便只能提前将衷夷二字送出手了,还望小友莫要嫌弃这份贺礼太过单薄才是。”
“衷夷意为内心坦荡平和,小友的经史学得这样好,若今后也能如此沉得下心来钻研,定能成为我朝当世儒派的大才。”
这人话音才落下,响起了一声不甚明显的女子轻笑。
女子笑道:“衷夷,你且记着他方才的话,日后真成了儒派大才也不能心高气傲,也要常来此小坐吃茶,好么?”
……
隔着一道门,明明看不清说话的两人长什么样子,可严卜却在听到那两人的声音时怔愣得无法言语。
他静静地靠在门扉处听着门那头的话,又低头看着手中的玉冠沉默了好半晌,正想问一句:“若是有一日,衷夷弃了儒家经学,会如何?”
可不待他将话问出来,眼前的那扇门却忽然大开了。强光刺入眼帘,将他通红的眼照得分明,但他顾不了这些,他忍着眼上的刺痛只身冲进光里找了一圈,却什么人也找不见。
就连前一瞬还能听到的两道轻笑声也消失了。
他站在一片白光之中,内心正惶然着,周身蓦地一凉,手足蓦地跟着一颤,上一刻尚且还刺着眼的不知名白光在这一刻忽然化作了天边的最后一缕霞光,柔柔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严卜弹坐起身,愣愣地抬起自己的双手看。手中空空如也,没有什么常戴的束髻小冠,也没有空闲时会戴的结璎冠,更没有什么金玉冠。
手臂上的皮肤仍是好好地贴在骨肉之上,没有熔化,也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
抬手扶上发顶,发还好端端地束着,束发的小冠仍由定发簪牢牢地固定在发顶。
仿佛经历了一场大难,又仿佛是被人抽干了全身力气一般,严卜一下就跌躺回了竹榻上。
直至这时候,他才又开始正常呼吸起来。
“公子,”这时候穆山终于敢出声,“公子被梦魇着了么?是噩梦么?”
“不是。”闭上眼缓了缓,严卜喃喃,“不是噩梦。”
“是旧人,旧事,旧梦。”他喃喃。
“哦……”穆山似懂非懂,“快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了,公子醒得正是时候。”
的确要到了用晚饭的时辰了,严卜缓缓睁开眼,坐直了身,视线落在面前的李绮姗身上:“找我有事?”
“我有些害怕。”李绮姗的一边手落在隆起的小腹上,如实说道。
“害怕什么?”
“我没上过公堂,也没进过大理寺,更没见过大官。我怕敲响了登闻鼓之后,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害怕乃是人之常情,李绮姗会怕也是正常。严卜沉吟片刻之后,说:“你不必害怕,届时会有两个人陪着你一道去的。”
“谁?”
“其中一人你前几日见过,就是同你说清了许镖头被害一事真相的那个人。”
“快刀门的范元?”
“是。”
“还有一个是谁?”
“我今夜离京。”
“你要去哪儿?”
“去接人。”
“接谁?”
“会陪你去大理寺击响登闻鼓的第二个人。”
“接了人就回来?”
“是。”
“这样啊……”
李绮姗垂眸想了想,还想说些什么时,庭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公子,饭食已备好,请公子前往前院用饭。”申相院门口传来前院婢子悦弦的声音。
李绮姗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自觉扶着腰缓缓站起,见严卜伸手来扶,李绮姗愣了愣。
“李绮姗。”
她听见严卜喊自己的名字,严卜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她听见严卜说:“你曾说,活着的人才能相互取暖。这句话其实是对的。”
严卜说:“可你前头说的那些话却是错的。”
他说:“你曾说,死了的人,生前再怎么好也不值得生人为之浪费时间与情感去想去念,因为思念最是无用,只会让人痛苦和孤寂。”
是,这话的确是她说过的。
那时才被接来严府没多久,她本想攀上严卜为自己博份安稳,可那时严卜将她推开了。
此时再听严卜提起这事,想起那时的场景,李绮姗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可还不等她想出什么话来缓解心底的不自在,严卜已松开了搀扶着她的手。
“我不认同这番话。”严卜说,“在我看来,死去的人是值得生人为之浪费时间与情感去想去念的。”
“思念不会无用,它会让人感到痛苦和孤寂不假,可它也能让人生出勇气和力量。”他说,“尤其是生前曾给自己带来过温暖和善意的人,那些人虽死去了,可他们留给自己的温暖和善意却会一直存在。”
抬手指了指心口,严卜道:“会一直在这里。”
触及严卜的目光,李绮姗一时失语。她转头看向正不断蒙上灰雾的天幕,良久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或许吧。”她说。说完就抬了脚,在穆山的陪伴下回了暂居的小院。
李绮姗走后,严卜理了理衣摆,缓步走去花厅用饭。用过晚饭之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从马厩牵了自己的马走出府门,严卜利落地翻身上马,一路不回头地冲进了愈发灰暗的夜色里。
五日后。
蔚州萧宅,宵分时刻,萧风红看着悄无声息就潜入自己卧房的女子渐渐蹙起了眉。
“我记得你。”
“你当然记得我。”
“你曾是雨青院里的人,后来被赶了出去。做了那样的事情,你如何还敢回来?”
“本姑娘来此当然是为了要事。萧风红我问你,你可知萧雨青此刻身在何处?”
“雨青有事外出了。”萧风红的眉蹙的更深,“雨青便是还在萧宅也不会见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他的确有事外出了。”
“萧家的家主是你,他一个甩手掌柜能有什么事需要外出。萧风红,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萧雨青他根本不是有事外出,他是被人带走关了起来。”
“胡说。”
“不信?”章纠白冷笑一声,将手中之物扔到萧风红的面前,“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萧风红的表情在接住面前之物时瞬间大变:“你从何处得来此物?”
“这是萧雨青的贴身之物,我若非亲眼见到了萧雨青,若非萧雨青亲自将这物件交给我,我怎么会拿得到这个。现在你还不肯对我说实话么?”
“我说的就是实话。”萧风红面色凝重,“是他自己同我说的,他说贵人邀他同游,他要出去一阵子。他不会骗我。是你,是你在撒谎。”
攥紧手中之物,萧风红后退至榻边从床底抽出一把剑。
萧风红拔剑,以剑刃指着章纠白说:“你以为三言两语就能骗得了我?一个荷包而已,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的事情多了去了。你看看荷包的针脚出自谁之手,你再看看荷包里装的是什么。”章纠白弯起唇角,“萧风红,你和萧雨青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瞒得了别人,瞒得了自己么?”
“你住口!”
剑尖直刺章纠白咽喉,却在咽喉前停下。
章纠白一步未退,面上的笑意更为明显:“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想要杀我灭口啊?”
“你杀吧。”
章纠白道:“我在来这里找你之前已经同我的人交代好了,若今夜我回不去,他们便会将蔚州萧家两个主子之间那点不为人知的事情传遍蔚州传遍后舜。”
“我一死,你与萧雨青便是能活下来也不会好过。”
章纠白笑:“萧风红,你动手吧。杀了我,毁了现在的安宁,断了萧雨青的活路。”
“动手啊!”
章纠白一声轻吼,萧风红的手一颤,剑脱手掉落在地。
拾剑的时候,萧风红神色仓惶,手在抖。
章纠白看到这样的萧风红,忽然想起秋月馆的弱月。
这个荷包,其实她是从弱月手中拿来的。
弱月身形比萧风红瘦小一些,性子也比萧风红绵软,初见弱月之时她根本没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过。
直至有一日,她领了萧雨青的吩咐去秋月馆给弱月送首饰,弱月拉住将走的她多说了几句话。
弱月同她说,两人温存时,萧雨青从不亲吻自己的唇,却肯将自己的眼眸吻上百遍。弱月问她:你可知道我的这双眼睛有何特别之处?
她这才开始细细地端详起弱月的眼睛。
弱月有着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这样的眼睛不算特别更说不上独一无二,那萧家的家主萧风红也是这样的眼型。
当萧风红的名字从脑子里蹦出来的那一瞬,她愣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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