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嘚嘚的马蹄声不知于何时停了下来,周荃珝被寇姜出声唤醒。他睁开眼,没急着下马车,而是卷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周府的牌匾之下,张杨和吕棘一左一右守在府门两侧。檐下两盏大灯笼很亮,叶贞与吉楠各抱着一个袖炉站在马车外等着。
那两个袖炉上一个刻着福禄寿喜,一个画着花鸟虫鱼,瞧着好不花哨。
“公子拿这个,更暖些。”周荃珝刚下马车,吉楠就将手里的袖炉往前递。
都是同时装的炭饼,装的量也差不多,其实暖意是相近的。叶贞瞥了吉楠一眼,嘴上只说正事:“宋从事正在前院正堂等公子。”
“他等多久了?”周荃珝将两个袖炉都接过来,一手揣着一个袖炉往府里走。
“将近半个时辰了。”
“可送上了炭盆?”
“送了,那炭火如今烧得正旺呢。”
此时此刻,周府前院正堂里的炭火的确烧得很旺,馒头用火钳架在炭火上没一会儿就散发出喜人的焦香味道。宋玄乙刚将馒头翻了个面,耳中就收入了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叶贞和莳萝明明请了你入偏厅用饭,你却偏要一个人待在这里烤馒头吃。知道的会说你是在替我省米粮,不知道的怕是要怪我府上待客不周了。”周荃珝走进正堂。
“我什么样大人还不了解么,我就喜欢吃白面粗粮,旁人眼里的那些美味佳肴我吃了没劲儿。”宋玄乙晃了晃手中的火钳,“香甜又酥脆,大人要来一个么?”
怕他吃不饱,莳萝之前送了整整一盘六个大白馒头过来,眼下除了火钳上这个还剩两个。
周荃珝落座时眼神从一边的盘子里扫过:“你吃吧,我咳疾未愈,府医说近日不宜吃烤馒头。”
“那属下就不客气了。”
馒头已被烤得面面焦黄,宋玄乙将馒头捧在手里低头猛地吸了一口馒头香气,神态满足得不得了。
周荃珝忍不住摇头:“今日登门,你不只是来吃馒头的吧?”
“自然。”咬下一口馒头,宋玄乙坐直了一些,“我今日是想来禀告大人,对于圣上今岁在大朝会上特意交给咱们协办的那件事有进展了。”
“有合适人选了?”
“大人怎么知道?”宋玄乙有些讶异,“伍德在我之前来过了?还是川群来过了?总不至于是老费和玉山同大人说的吧?”
“想多了,今日除了你谁都没来。”
“那大人如何知道的?”
“猜的。前几日咱们不是才定了计划么,所以我便猜,若非有了合适人选你今日也不会特地来此。”
周荃珝伸手触了触茶几上的茶壶底,见是温的,便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说吧,定了谁?”
“大人神机妙算。”宋玄乙笑笑,“近几日咱们的人一直在暗处盯着东面那义社,对常出入义社的人都做了一个粗略的了解。那里头多是心怀鬼胎的人,少有可堪用的正直之人。”
“不过随着进京准备礼部试的举子人数日渐增多,属下近日在那义社周围又发现了不少新面孔,其中有一人姓段名云丰,南边来的。”
“此人好交友,家境还算殷实,此次进京他家中给他备了不少的盘缠,可他进京途中散了一半钱财给沿途所遇的穷苦百姓。除此之外,属下查到此人有个表舅在卫宁伯的手底下当值。”
“按理说,若这姓段的有意攀亲或是走权贵举荐那条道,进京之后他必然会去拜访他那表舅或是往朝中其余大人府上投拜帖。可据属下观察,此人进京之后便一直住在租赁的小宅里,平日除了与好友吃茶喝酒就是进义社闲谈,并没有要去走亲求门路的打算。”
“赴京参加礼部试的举子里,同时满足善交际、会说话、品行端正这三个条件的人本就不多,目前来看此人还算符合咱们司隶台正在寻觅的人选。”
手中的烤馒头在说话间吃完了,宋玄乙拍掉手中的馒头碎屑,将早就倒好的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切忌鲁莽行事,”周荃珝提醒,“若有必要,可派人试之。”
“是,属下正有此意。”宋玄乙道,“大人的顾虑属下都明白,今日来此除了禀告事情进展之外,还有就是想请大人放心。属下行事之时定会小心谨慎,定会继续观察下去以确保此人可堪重用的。”
周荃珝:“你明白就好。”
“其实属下有一些事情不是很明白,”宋玄乙垂眸望向脚边的炭火,“之前都是御史台全权负责此事,属下有些不明白这回圣上为何会将事情交由咱们司隶台协办。”
“圣上这么做,虽说算是给了咱们司隶台弟兄们大展身手的机会,可追根究底,咱们这算是跟御史台分同一杯羹,御史台那边根本不愿意咱们插手此事。”
“可圣上发了话他们不敢不认,便索性两手一摊什么也不做,任由咱们司隶台的人独自忙活。”
“这件事若咱们给他办好了,明面上就是‘协办得力’,主要功绩仍旧会归咎到御史台那头。别说御史台,到时候就连翰林院那头揽的好处都比咱们多。”
“可若事情办得不好,那咱们就会被那帮御史说成吃干饭的或是搅混水添乱的,就是妥妥的背锅侠。到时候,什么罪过都往咱们身上推!”
“大人你说,圣上将这件事交给咱们司隶台协办,这对咱们来说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在这桩事情上,宋玄乙显然是废了点脑筋的。但看他这模样,明显没有想明白事情的关键所在。
“你可知今日圣上宣我进宫都说了些什么?”周荃珝有心提示。
宋玄乙好奇:“说了什么?”
“说了朝中局势。”周荃珝道,“圣上即位之初,朝中乃是一片乱象。圣上面前的路崎岖难行多有荆棘,三年前之所以会复置司隶台,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圣上想借此为自己辟出一条平坦之径。”
“放眼整个朝堂,可堪圣上信任的衙门少之又少,咱们司隶台算是那少数中的其中一个。若连咱们都瞻前顾后或是趋名逐利,那圣上还能有谁可倚仗?谢家?崔家?”
当今圣上膝下只二女一子,长子陈颖泽为贵妃崔氏所出,去年冬日才满八岁。
除却这一皇长子,便只余了养在谢皇后身边的公主陈颖娴以及崔氏所出的小公主陈颖妍,其余妃嫔及美人皆还无所出。而两位公主也只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八岁的陈颖娴并非皇后所出,其生母乃是陈弘勉曾为岐王时所纳的一位侍妾。只不过那位女子命薄,产后不到半年就病逝了。
皇后虽姓谢,却并非京中谢家本族人,而是谢老夫人娘家那边的表侄女。只因谢老夫人只有三子并无一女,便将这个表侄女接到盛京城的谢府改了姓氏当作了女儿养。
不知是否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出身,那时作为岐王妃的谢氏思量一番之后便命人将年幼失母的陈颖娴抱到自己身边亲自照养。
眼下被册封为后已近六年,谢氏始终无所出。
谢家势大,皇后非谢氏族中嫡女一事本就令谢家不甘心,如今皇后无子嗣之事又成了谢家心头之患。故而,谢家的当家主母谢老夫人从三年前便常以探望皇后的名义带着谢氏旁支的适龄女子出现在宫廷之中。
说是探望皇后,但其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谢皇后对谢家的安排不应也不拒,见到那些女子进宫后也会面露柔色地携其逛园子,但对于之后是否会留人入宫这事却始终态度不明。
见谢家的态度如此主动,崔家也不甘示弱。
崔氏一族这几年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给天子递折子请天子尽快定下东宫之人选,美其名曰以安民心。
但实际上到底是为了安谁的心,明眼的朝臣心里都清楚。
满殿的朝臣里,除了几位持中立的耿直纯臣与少数一些左右逢源的狡猾老臣,大多都有自己的站位,或谢党,或崔党,或别的什么人。
群臣们同处一殿议事,若那事不涉及派别还好,群臣就事论事都条理分明得很,若那事涉及两派利益,那些臣子的态度差距大得让身为天子的陈弘勉见了都忍不住泛头疼。
满朝五品以上的官吏何其多,往宣合殿一站,一吵,扰得陈弘勉都想将御案上堆着的折子给尽数推翻下去。
那些臣子有的是三朝元老,有的是两朝重臣,有的是功勋之后,有的是朝中新贵,打不得,骂不通,连贬黜都难以找到合适的由头。
陈弘勉虽满头满脸的不乐意,却也只能忍着一口气暂且先将那些人用着。
这般的矛盾关系与陈弘勉同谢崔两家的关系并没什么不同,正如陈弘勉畏惧谢家,厌烦崔家,同时却也要倚仗着两家。
毕竟,五年前那出变故发生得突然,若无两家出力,那当初被逐出盛京或者命丧黄泉的就得换人了。
种种考量之下,即便陈弘勉对两家不满,也仍得让两家各有所持。
朝堂之上,谢家出了个右相谢褚铭把政,陈弘勉便在贯来不屑结党的严家中提了个左相严韦衡出来削弱其政权。
至于兵权方面,崔家有个元安侯崔涂领兵在外,作为天子一派的方家必得出个枢密使方擎寂掌全朝兵事。
即位六载,陈弘勉已不再如刚上位时表现地那般急躁,他用了五年多的时间才将乱象一点一点理清,随后一步步地落实计划。
从一位原不被看好的皇子一步步走到今日,其中的变故之多与艰险之巨不言而喻。
“你觉得出力不讨好是为无用功,你觉得司隶台因为这事被夹在御史台和翰林院之间是为左右为难,可你有没有想过,圣上制衡百官要比咱们为难百倍。”
“玄乙,司隶台本身就是利刃一般的存在,斩尽帝王的所忧所惧是我们的使命。”
“司隶台与圣上互为倚仗,圣上将此事交给咱们并非意在为难,而是在于磨练。这也正好能印证我方才所言。”
“玄乙。”望向宋玄乙,周荃珝的声音有些郑重,“为君分忧,竭尽全力之际亦当心无旁骛。”
确实,论难,谁都没有当今圣上难。
乱时入局,无奈压顶,终以力扛之。
宋玄乙有所悟:“谢大人指点,是属下眼浅了。”
远远传来莳萝和香附的说话声,这两人应该是路过,正小声讨论今夜是要继续将晚饭送进晓暮院还是直接摆到偏厅。
“吃饱喝足,属下先告辞了。”宋玄乙适时地站起了身,离去之时还不忘将剩余两个馒头一并带上。
周荃珝送了几步便停了脚,见莳萝和香附都站在偏厅门口等着他发话,他想了想,吩咐道:“将吃食送到晓暮院吧。”
“是。”二人应声。
宋玄乙:馒门永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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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剖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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