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值三月初,山中冰雪刚化完,窗外树枝上已不见悬挂着的冰棱子,室内也浮动着一股暖意。
这暖意不是来源于天气,而是来源于木炭的燃烧,也来源于心口处贴着的那只手。
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暖意令他的眼皮直颤,他便忍不住呵斥了一声放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嘶哑,但在安静的室内足够令人听清了。
可面前的小姑娘却充耳不闻,只抬起头望着他,叠声问道:“什么什么什么?你说话了?你终于能醒着说话了!”
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语气激动,一脸的喜色。
她的手从被中抽了出来,顺带替他掖了掖被子,还转身将床尾的炭盆移到了床头来,将自己的双手空置于炭盆上方边烘边搓着。
“是不是我的手太冷了?”她说,“我甩完鞭子的时候手本来是热的,准是方才给这屋里的花瓶换了一捧新的花才变凉了,你别见怪。”
他侧头环顾,所在卧房陈设简单却整齐,格调与精致和风雅不沾边,唯一能令人多看上两眼的,就是靠窗一桌案上所放的一个酒坛。
酒坛口不算大,被两枝开得正盛的花枝塞满,枝上无叶。
素白的花小而繁茂,气味与梅不同,是山李花。
面前之人口中所说的花瓶,想必就是指这个装了花枝的酒坛子。
或许是留有半扇窗未关的缘故,也或许是李花静放的缘故,室内燃烧着的木炭味道很淡,没有令人感到气闷不适。
他的视线从山李花上慢慢转到坐在他床前烤火的人脸上,思索了一瞬后,他问了句:“你方才哭什么?”
小姑娘一愣,眨了眨眼,神情比他还要疑惑,反问他:“我几时哭了?”
她是没哭,至少眼泪并未掉下来,但眼眶是红的,跟她的鼻尖一样微微泛红。
见她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这么问,他反而不好如实回答,只偏转了视线去,口中答了一句:“哦,许是我睡得太久,看花了眼。”
面前的人与他年岁差不了太多,却没有像盛京城中那些小女子般梳着双髻,头上也并无钗环,连根发带都没有系,只梳了一个道髻,发间别着一支木簪,看着像个小道姑。
但他知道她不是。
小姑娘没有留额发也没有戴额饰,发间除了那支木簪外只有一朵小小的山李花,许是和室内那瓶李花一道同时被人从树枝头折下的。
屋外从远及近响起了脚步声,他的视线从她发间的山李花移开,轻声开口:“我记得你,你是三弃山的小纠白。”
他的母亲即周府夫人祝氏和三弃山上的戚夫人交情匪浅,祝氏在世时,戚夫人每年都会带着自己的几个弟子下山前往都城盛京给祝氏提前送生辰礼。
三弃山一行在府里只会待半日,至多用个午饭便会离开,从不留下过夜。
章纠白于昌安三十三年开始随着戚夫人进周府,按理两人也算相识了好几年,可却从未单独打过交道,更从未有过交谈。
在三弃山中醒来见到章纠白时,连周荃珝都觉得奇怪,自己竟然能记起这么个人。
那时他话音刚落下,屋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了。
有人端着药走进来,看见他醒了也没有惊讶,只朝坐在床头前烤火的小姑娘投去责问的一眼,拖着音幽幽低喊了一声:“章纠白——”
至此,他记忆中那个聒噪得能将母亲哄开颜的模糊人影才有了完整的名字。
往年,他总是听人叫她小纠白,姓什么却不知。
泰合元年的章纠白与现在的模样差不太多,性子要比现在无赖一些,因为那时不管面前的是谁,不管别人说什么,她总能理直气壮地坚持自己那一套理论说辞。
“他才醒没多会儿呢,我方才掐了掐时间,想着三师姐很快就会来给他送药了,所以才没有特意跑去打搅师父和师姐们的清净。”
小姑娘将烘暖的手一左一右贴上自己的脸搓了几下,说:“外头太冷了,我留在这儿多烤烤火,也能给咱们山上减少一个病人。三师姐,你就别告诉二师姐和师父我偷懒了吧?”
章纠白口中的三师姐是落今,那一年的落今才十四岁,但她同林霞一样,已跟在三弃山上的医婆姜氏身边习了好些年的医术,他和寇姜在三弃山养伤期间,多是落今帮忙熬送的汤药。
落今两三岁时就跟在戚夫人身边了,早些年里随戚夫人进出光永侯府的次数并不少,偶尔还会跟着林霞还有姜婆婆一道下山给他探脉。
他心中记着这些恩情,并不在意落今比自己年岁小,只依着叫林霞大师姐和叫秦潭二师姐那样,顺着称落今一声三师姐。
落今只比章纠白大一岁,性子却要比章纠白稳重不少,听了章纠白的话也没有忙着出口训斥她,只对她说:“去,把炭盆挪回床尾去。”
章纠白被赶到床尾也毫无怨气,笑嘻嘻地挪好了炭盆,又蹭到床头来。
在落今给自己检查伤口的时候,章纠白一直站在床头没说话,待落今留下叮嘱离开后,她忽然就从衣裳里摸出半包梅子干。
她捧着梅子干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他:“要吃点酸酸甜甜的压压苦味么?”
自己从小就汤药不断,虽不喜汤药的味道,却也能尽数喝进肚,自懂事后再不会想着拿些饴糖果脯之类的缓解苦味,便是他的母亲与负责他日常起居事宜的莳萝姑姑也不会再这么做。
梅子干让他愣了愣,却没有伸手拿。见状,面前的姑娘便将梅子干揣了回去,又将床尾的炭盆挪回了床头,坐在了炭盆边。
他自认两人不熟,也不喜屋中有生人相扰,本想开口将人劝走。可逐客的措辞还没想好,一边的章纠白却先开了口。
“我与师父赶到城外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时就只剩两个人还有气,一个是你,还有一个他说他叫寇姜,昨天他醒过一回又睡过去了,现在还没醒。”
“至于其余随你出府的人……我也不晓得什么风水不风水的讲究,只将他们都埋在了近处的树林里。我想着,总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吧,好歹里面的好些人都曾与我碰过面说过话的。”
或许她自己并不知道,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眶又渐渐红了起来。
他是发现了的,却也忽略了,只听得她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起,只听得她一句接一句地将她和师父师姐赶到砾阳城外时的所见所经给慢慢讲述完整。
“小霍将军带的人马已将西北战事给平定了,你父兄以及叔父……尸身还在西北,小霍将军给朝廷与侯府都去了信,朝廷没有回应,想来是不会插手此事。”
“对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侯爷爵位已失,侯府的牌匾也被朝廷的人给摘了下来,换成了周府。”
“早几日,我师父已经给你阿娘去信说了你眼下的情况,信是你堂姐回的。你堂姐在回信里说让你安心在三弃山上养伤,还说若你醒来就告诉你府中人尚且平安,府中诸事无需担忧。”
“至于三位将军的安葬事宜该如何安排一事,你堂姐说她已经和你阿娘商议好,已安排了人前往西北。”
说到这的时候她就不怎么坐得住了,她起身走到了半开的那扇窗前,看着窗外的景继续将她在那段时间里了解到的事情尽数倒出来。
他靠在床头没有反应,良久过后,才缓缓移了视线,将目光落到窗边之人的头顶上。
窗外吹来阵风,将面前小姑娘发上的李花吹落了,而她却毫无所觉。
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朵山李花并不是被人刻意簪上去的,而是在她折花时碰巧落到她头上的。
那朵山李花没有连着任何的枝叶,只一朵独花,或许不等这阵风来,只需章纠白甩个头或者跳两下,它也会掉落下来。
但最终使它掉落的,居然只是一阵风。
那一日,章纠白是什么时候走的他记不太清了,记忆中她好似说完那些话就走了,又好似待在屋中烤了片刻的火才走的,走时也不知道有没有再与他说了些别的。
或许是说了的,不过他并没有听清,更没有记住。
他只知道,在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朵山李花还在地上,将山李花带过来的人却已经不在屋里了。
床边的那个空碗也不见了,倒是多出了半包梅子干。
那一日,章纠白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将开了半扇的窗子给关上,也没有关门。
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外头的风好似变得越来越凉,还直往屋里灌。
他缩回被中,裹紧了被子,仍感觉身上冷得厉害,那种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给冻住。
那一年的三月似乎格外地冷,也格外地漫长难熬,一整个春日的寒意好似都随着山间冷风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还生了根,在往后的日子里也并没有散干净,时不时地还会冒出来闹一闹事,将他折腾得够呛,令他无奈,也令他绝望。
不过,往后的日子里,有一处与最初十分不同的是,那个叫做章纠白的姑娘已经会替他关好门窗了。
还会给他换掉袖炉里燃尽或者已稍微有些冷却了的炭饼。
周荃珝:你放肆。
章纠白:你终于能醒着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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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故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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