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炉火尽

“近六年前,先帝留下了一盘残棋,有的棋子遗失不见,有的棋子散落在地,有的棋子已入死局,有的棋子深陷困境孤立无援,也有的棋子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看了面带愠怒的陈弘勉一眼,周荃珝垂眸,将目光专注于面前的棋盘上:“陛下那时对臣说,棋子多不胜数,可我却无一子可用,这一盘棋,似乎自我接手开始就是个困局。陛下还对臣说……”

“朕还让你来帮帮朕琢磨棋局,看如何才能将手中棋子盘活以解眼前之困。”陈弘勉喃喃,“当时,朕真是举步维艰。”

满朝文武,近半都是根基深厚的老臣,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打算,天子的话他们可以听,也可以驳。

朝中宗派分明,群臣争斗明显,少数几位纯臣显得是那么的曲高和寡。

陈弘勉身为天子,即位之初也曾耐着性子与群臣打交道,想从中斡旋斡旋,但先头三两年的时间让他发现从中斡旋之法根本无用。

该争的时候,朝中诸人还是会争得你死我活,甚至还会将其中那把火烧到他的头上,好几次都要将他灼得喘不过气来。

于是他便想,索性将那些弊大于利的棋子都舍弃了吧,就算只图个清静也好。反正科举三年一次,届时再多选拔些人才,再培养些可为自己用的新贵便是了。

泰合三年之时,以监察淮宁一带春汛防洪事宜之由授予周荃珝的司隶台按察使之职衔便是出于这番目的。

而周荃珝也确实未令他失望,在淮宁奔走两年有余,顺利解决了淮宁水患不说,还成功替他除去了在淮宁一带扎根多年的一堆无用棋子。顺带,将与那些棋子有些关联的朝中官吏也扯出了几个。

谁能想到当时这位年不及弱冠的按察使在惩处淮宁官吏时用的竟是好一番雷霆手段呢?

偌大一个淮宁城,周荃珝能当堂处斩五人,至于其余罪责轻些的官吏是流是免是打是罚也是当堂定罪,没给那些官吏丝毫转圜之机。

一份份收受贿赂的账本被司隶台的武卫送至他的案头,一个个朝廷官吏与其族亲的名字出现在受贿名册里,这些官吏之名被周荃珝以朱笔圈出,红得刺眼。

他大手一挥,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彭烁便带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几个户部官吏的宅邸扣下了人。

那帮胸无点墨的酒囊饭袋起先都在大喊冤枉,一看见账本就开始互相指认谁为主使谁为喽啰谁乃被逼无奈,都在绞尽脑汁想将自己的罪责降到最小。

彭烁拿着几人印信往几大钱庄的账目一查,呵,户部的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竟没一个干净的。

光是从户部那些官吏府中及其账头查抄出来的银两就有上千万两,更别说被这些人送出去的或者还未查出的能有多少。

都说贪心不足蛇吞象,户部胆子虽大,绝无可能吃独食。

户部若想安心吃下一块肉,最牢靠的办法就是本着见者有份的原则多往船上拉些人作陪或者给自己寻个稳固的靠山在吃前先上供。

往日里那些总爱端着一副清正廉明品行高洁姿态的朝中重臣们,不知有几人能经得起查。

不过,这些都急不来,还得徐徐图之。

淮宁官员被就地处决以及户部大清洗的事情一出,司隶台按察使周荃珝之名便传遍了淮宁也传遍了盛京,一时之间引得朝中官吏人人自危,这才让往日里高调得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的官吏开始心有忌惮,行事逐渐低调起来。

自那时起,陈弘勉就已经确信,自己走的这一步棋是真的走对了。

身为司隶台按察使的周家二公子是一颗能盘活困局的棋子,也是一柄极其好用的刀,他知道。

他更知道,周乐燊这个人,一直都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而他之所以会重用这样一个人,除却知晓周荃珝头脑聪明擅于破局之外,关键是知晓这人在朝中并无根基,无所倚仗。

再者,也因为这人向来不畏天威,敢在自己面前说实话。譬如眼下。

抬抬手,陈弘勉示意周荃珝继续说下去。

“陛下,”周荃珝说,“早年里,臣见陛下常会望着这盘残棋面露愁色,臣只觉自己人单力微帮不上陛下什么。而今,眼见着陛下将这一盘残局琢磨透彻,将每一颗棋子下到了它们本该存在之地,眼见着原本的困局开了一线生机,臣是满心的敬佩。”

“眼看棋局已有破口,陛下却欲在此时更改棋路。臣不解,莫非下了多年的棋,如今竟要因一颗小棋子而提前生变?”

“臣愚笨,悟不明陛下此举所图为何。在臣看来,陛下走出这一步着实是糊涂至极。”

见陈弘勉的脸色因为自己的话而变得渐渐凝重起来,周荃珝话未停:“臣只望陛下仍旧放眼全局,莫要因小失大,以至得不偿失。”

周荃珝的这番话若是换一个人听,或许就要被斥一句大不敬。但陈弘勉一番思忖过后不仅不斥责,反而亲手执起茶壶给周荃珝斟满了一杯茶。

“朕果真没有看错你,这满朝上下,唯你周乐燊一人是真心替朕着想的。可是静观鱼池多年,眼下既有鱼跃出水,不趁此机会将这一池鱼一并打捞起便罢了,难道要任其落回水中不成?”

“乐燊,”陈弘勉叹了一口气,“朕有些不甘心。”

本可以趁此时机狠狠发落一些人,但却被劝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弘勉是真的不甘心,连眉头都深深地皱了起来。

喝尽茶水,周荃珝将空下来的杯盏轻轻放在茶几之上摇了摇头:“鱼既已出水,便没有任其落回池中的道理了。依臣之见,一池鱼不必打捞全,几尾鱼,却可收入网。”

“几尾鱼?”陈弘勉好似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了些转变,“你是说……”

周荃珝抬手阻住陈弘勉即将出口的话,点了点头,将话题挑到明面上来:“经过这几日几夜,想必刑部已将上元纵马案的原委查探得清清楚楚了,若论该如何处置,想必程大人和彭大人也已有定论。刑部依法查案定案,人证物证确凿,无可置喙。”

“棋子终归是要一颗一颗下,很多时候,越急着赢,越赢不了。陛下心浮气躁,容易给人以可乘之机,就像眼下。”

明话转暗,暗里又透着明,周荃珝执一棋子悬在棋盘上方欲落而未落,一脸玩味地看着陈弘勉:“眼下臣若将这一子落在此处……”

“你且等等。”

陈弘勉低头去看棋局,看了片刻陡然一拍边上的茶几,言语间带着几分的懊恼:“好你个周乐燊!居然步步为营引朕入局,朕竟不知何时上了你的套,大意了大意了……得,你将子落定吧,这局是朕输了。”

“承让。”

落下手中棋子,周荃珝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对陈弘勉作了一揖。

“算了,再来一局。”陈弘勉扔下手中紧攥的棋子思忖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朕确实有些过于心急了。”

“以御马为引大挫崔家,此计若用得好的确是个良策。臣明白,彭侍郎献出此计本意是想为陛下分忧,可彭侍郎到底有些许思虑不周之处,这才导致此计实施起来漏洞百出,既然臣能看出猜出其中一二,旁人想必也能。”

周荃珝语气无奈:“那帮精明的老臣虽不会公然戳穿什么,却一定会在其余方面表达自身的不满。近些时日,为了平息重臣之怨,陛下还是以忍为主吧。”

“只能如此了。”陈弘勉语气苦得很。

二人再下了一局棋之后日光逐渐弱下来,陈弘勉没再留人,在落日将自己埋入远处的橘色云层之中,在最后的几缕余晖渐渐淡去的时候,周荃珝在惧子的引领下走出了宫门。

周府的马车侯在宫门之外,比平日要远一些。

见周府护卫并未将马车赶近一些也没有主动撩帘以便家主登车,惧子往周府护卫面上瞪过去一眼,随后便飞快地转身奔进了宫门。

马车前头,寇姜被瞪得一脸莫名。见周荃珝已坐进车厢,寇姜往辕座上一跳:“公子,可能走了?”

“快走快走……我有些饿了。”

周荃珝还没说话,车厢里头已经响起了另一道声音,这声音不复往日的脆亮,反而有些干哑含糊。

从声音听来,出声这人显然是刚刚睡醒,或者说,还没完全睡醒。

“啊,”寇姜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公子,小人方才忘记同公子说了,章姑娘一直在马车里等公子呢。”

与其说是等,不如说是借周府的马车睡觉。

周荃珝坐在车厢内的长条软凳上,问正占着小榻正睡得安然的章纠白:“何时来的?”

枕着叠好的软被仰躺在小榻上的章纠白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接着再慢慢翻了个身,整个人背转了过去。

看样子她果真是未完全睡醒。

用来束发的簪子在她翻身之际松动滑落了,堆头的长发松松散散地铺了满榻,有几缕甚至自榻边垂了下来,快要垂到车厢里所铺的花毯上。

周荃珝倾了倾身,将面前一缕快要垂至榻下的长发捞起:“走吧,走光德街。”

走光德街,转进榆林巷,再从榆林巷近半的右岔口转进新寺街,顺着新寺街行不到五百步就是周府。

虽说路会相对窄一些,但与需要直行之后再绕个大弯的主道相比,走光德街这边会近一些,是条近道。

“是。”

寇姜应答完,马车便往前走起来。

章纠白背对着周荃珝眯了一会儿才翻过身来,她没有睁眼,只从被她挤到小榻角落的枕头底下抽出一只手往边上胡乱寻摸着,也没说要找什么,直到周荃珝将自己的手放到她手边。

她不再摸索,而是顺着他的五指覆上来。

与同龄的女子比较起来,章纠白的手应该算是细的,但由于自幼练武加上耍弄各自兵器的缘故,她的五指与手掌乃至虎口处尽是些厚茧。

这些茧让她的手比大多女子的要粗砺许多,五指被她的手触及之时,周荃珝的眼睫轻轻一颤,继而觉得自己的五指连同手心一并发起了痒。

好在章纠白并未将他的手攥久。

她将手塞回枕头下再伸出来,手心里多了一个袖炉。将袖炉塞进周荃珝的手心,她懒懒地抬手往车帘外指了一下。

“寇姜,”周荃珝明白她的意思,将那袖炉拢在手中,换了个人问,“章姑娘何时来的?”

其实大致的时间他有些能猜到。

被他拢在手心的袖炉是半温的,里头的炭饼已经快燃尽,只剩下一些细碎的炭饼沫子还在燃着,其余的都是些热灰。

可他记得,他出府的时候手上并没有捧着袖炉,马车里也并没有放,眼下这个袖炉只能是章纠白拿来的。

想来,她的确等得有些久。因为炉火都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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