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心中人

暖香坞。

两道琴音绕了一阵耳,止在了夜幕来临之时。絮娘扣住了手中琴弦,起身上了趟阁楼,下来时手中捧了一个木匣。

“这是今日我教你弹的琴谱,你拿回去好好练,只要勤勉,不需多少时日,你的琴技必不输我。”

接过木匣打开,屋中的青衣女子十分讶异:“这里头不止一份琴谱?”

“的确不止一份。”絮娘抬手扣上木匣盖,笑了笑,“我教了你近一年的琴,按理也算得上你的小半个师父,这些琴谱就当是我送你的临别小礼吧,我也没别的可送,就这些了,你不要嫌弃才好。”

“絮娘,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女子目中有泪意,“我本伶仃之人,入京都时差点被歹人强掳,幸得遇上意娘与你。蒙你二人收留至今,我已是感激不尽,眼下我要撇下你们离去,你们不怪,还送我小礼,这分恩德,让我如何报答才好啊……”

“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说得那么生分。”

絮娘走到窗边,将半开的后窗再推开一些,靠在窗边望着楼下的溪水。

有风,吹得溪水潺潺声愈发朦胧,也吹得絮娘的耳畔发丝沾上了唇。将发绕到耳后,絮娘轻声道:“你回去吧,明日我要睡到午时再起,就不送你了。”

“好。”女子用帕子沾沾眼角,抱上了自己的琴,“我走了,你早些歇息。”

走出两步,女子又转过了身唤了一声絮娘,声音有些哽咽。

絮娘稍稍侧过身来,语气有些不耐烦:“你还有完没完?”

“我……”

面前女子抿了抿唇,五指扣紧了木匣:“我此去是为了寻亲解亲,日后不知会在何处落脚,但不论如何我这一生一定不会忘记暖香坞不会忘记你与意娘的。”

“只要你日后过得好,记得我们还是不记得我们又有什么要紧。”

絮娘上前几步捏着女子的肩将人转了个向,轻轻一推。

“去吧,此行路远,千万保重。”

“我会保重的。”脚步顿在门口,女子转过身重重点头,“你与意娘也要保重。”

“你放心,”女子哽咽道,“这些琴谱我会好好收藏着,也会勤加练的。”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舍也是真的非走不可,奈何实在多愁善感,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好在她拿捏好了分寸,最后赶在抽泣声出来之前加快脚步走远了。

絮娘收回眼,回到茶几前倒了两杯茶,将一杯茶放到对面。

捏着自己那杯茶走到前窗边,絮娘嗔道:“夜里风凉,来了就只管进屋喝热茶便是,反正暖香坞里的人你也都见过,也都认识。”

“只有热茶没有酒么?”

随着一声轻啧,屋中已多了一个人影。

章纠白将银鞘剑立在前窗边,搓了搓手:“换做往日我也不会避的,可莞香姑娘方才是在跟你道别,要是我突然从窗外跳进来可不就破坏气氛了么,要是一个不好再吓到她,她明日可就走不成了。”

“你想喝酒?”絮娘抬手捋着垂过颈前的一缕长发,“要我去拿吗?”

这是要同她喝酒的意思啊,章纠白会意之后随即起了身:“我去拿。”

絮娘的茶室只在一种时候会备酒,那就是有客留宿并有饮酒需求时。其余时候若想喝酒,便是絮娘自己都得去前院拿。

章纠白动作很快,回来时几上多出的那杯茶仍在冒热气。

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章纠白晃了晃左手中拎着的两个尖嘴白瓷酒壶,又晃了晃右手里捏着的两个同色酒杯:“茶虽能暖口,但对我来说还是酒更管用,几大口烈酒灌下去,嗓子热得都快要烧起来,这才爽快呢。”

“对了,絮娘。”一边往两个酒杯里倒酒,章纠白一边好奇地问,“你说莞香真的能找到所谓的远亲解了身上的娃娃亲吗?”

“这谁知道呢。”絮娘将案上的七弦琴抱至膝上用帕子仔细擦拭,“她心意已决,也攒下了些银钱,想去找那家远亲解了亲了却心中执念,我作为一个外人,不该阻拦。”

章纠白伸出一只手摸摸琴,又问:“要是那家人看她长得貌美,知她双亲亡故,家财也遭族人夺去之后心生了恶念,既不解亲也不放她走,就拖着她让她给自家儿子做小妾怎么办?”

“你这丫头,做什么总往坏处说。”

絮娘睨来一眼,伸手将章纠白的手拂下:“她琴音通达,人也不是个蠢笨之人,我倒认为她此行是福非祸。”

章纠白端着酒杯凑到絮娘身边坐下,人往絮娘肩上一靠:“看来你这个师父还是挺关心她的嘛,先前说什么不去送行,我看你是担心自己会在送行时忍不住掉眼泪吧?”

“去,坐过去喝你的酒去,若是你的酒洒到我的琴上,看我还搭不搭理你!”絮娘抖了抖肩,却没将章纠白抖下来。

“什么你的酒我的酒,这酒我是在暖香坞拿的,自然都算是絮娘你的酒。”

章纠白眨了眨眼,在絮娘身边赖了会儿就端着酒乖乖坐回了对面,之后也没再急着说话,只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看絮娘细细拭琴。

这边三杯酒下肚了,对面的絮娘才将琴放到一边。

酒是好酒,跟城中上好的酒坊订的,但不够烈,并非章纠白说的那种能将喉咙烧起来的酒。

絮娘抿了两口酒之后开口:“这几日,豫中伯府的人并未来过暖香坞消遣,不过,我倒是在无意之间听到了一些别的消息。”

“什么别的消息?”

“你这几日在周府,可曾见过一盏七彩琉璃灯?”

“七彩琉璃灯?”

“瞧你这表情想来是没见过了,那可曾听府中的谁说起过?”

“唉?你不是要告诉我听到的消息?怎么消息还没说就扯到什么琉璃灯身上去了?”章纠白有些茫然,“你究竟想说点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絮娘笑了一笑,“我就是想告诉你,听说在前阵子的上元节宫宴上,司隶台的周按察解出了长公主亲手写下的灯谜,得长公主以一盏七彩琉璃灯相赠呢。”

絮娘望着章纠白没移眼,发现这姑娘如自己意料之中那般愣了一愣。

收了笑意,絮娘提了酒壶走到章纠白身边为她添满酒。

“你曾同我说过你与已故的周夫人有个约定,你说你答应过周夫人会好好护着周二公子。保护一个人这件事于你一个江湖人来说其实没什么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

“想多了只会徒增烦恼,我这人贯来不喜欢多想。”

右手中指和拇指曲起弹了弹酒杯边缘,回神过后的章纠白截断絮娘的话,语气懒散:“我只知道,周夫人生前对我很好,投桃报李,我自然要找人报回来。”

“你这人真是……”

真是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承过的恩情也一定会报。光是这两点就够人拿捏的,偏这人还不以为意。

抬头瞧见章纠白的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了,絮娘取来木梳给章纠白梳头挽发。

“若你们总年少,一直维持现状也无不可,他若只是周府的二公子,你这个丫头一直跟在他身边护着他也没什么。可他如今毕竟是朝廷的按察使,也是周家的家主,更是个已经及冠的男子。”

“且不说地方世族,就拿朝中贵女来说就多如百花园中的繁花,你若想将在周按察身边出现过的那些贵女及其家中背景一个一个地摸透,真的太难了。你看,那位从未出过宫城的长公主,她的性情与喜好,我们不就一无所知么?”

“况且……”

章纠白头顶上有些毛躁的碎发,絮娘伸手抚了抚,语气软了一些:“周按察是天子近臣,就这一点就已经与寻常人不同,哪天被圣上大手一挥赐下亲事也不稀奇。你们的道不同,你又何必再为了他的这些事情奔忙呢?”

“你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有数的。”

章纠白默默听着,等到絮娘说完才开口,“且不说他是我师弟,就凭我当初答应过周夫人要护好他,就不能对他身边那些潜在的危险视若无睹。”

“你听听你都说了什么?”絮娘一下笑出了声,“高门贵女在你这里竟成了潜在的危险,我真是不知该说你多虑,还是该骂你蠢笨。”

絮娘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后宅里的女子心计对付的从来只是同在后宅中的女子,若不出别的变故,这些女子在家主面前永远都只会露出温柔小意的一面。你说危险,夫妻之间荣辱与共,能有什么危险?”

“依我看,你这是护周二公子护得太久,忘了他其实是个名号响亮得能止小儿夜啼的厉害人物了。”

絮娘抹了一把脸,忍不住摇头。

“不过是让你帮忙留意一些人,你倒是絮叨个没完了,不相干的事情扯一堆。得,那汝阳县主的事情不劳你费神留意了,反正我同你说不通。”

章纠白头一扭,望着被絮娘放去一边的琴小声轻哼:“反正在你眼里我怕是不如一把琴重要。”

“哟,你拿自己同一把琴比?”絮娘凑到章纠白身边,眼波如水,“可不能这么比,因为琴总在我眼里,你却不总在我眼里。”

瞧见章纠白的眉尾微微抬高像是要生气的迹象,絮娘眼睛一弯:“琴是死物,我只将它放于眼,可你是活物,我得将你存于心呢。”

拉着章纠白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絮娘语气软软:“妹妹呀,眼中之物哪能与心中之人相较。我絮叨也是为你才絮叨,旁人拿着银子求我絮叨我还不乐意絮叨呢。”

“话说得好听,”章纠白抽开手小声抱怨,“当我是来找你寻欢作乐的那些男人么,我可没他们那么好糊弄。”

“这是自然。”

絮娘煞有介事地点头:“阁下是谁呀,阁下可是三弃山斩冬堂横塘阁阁主章纠白,是能在及笄之年仅凭一己之力挑了一个匪寨的章女侠,来暖香坞寻欢作乐的那些俗人怎么能与阁下相提并论。”

虽说话里说的都是事实,但章纠白敢肯定絮娘这是故意拿这些来调侃她,绝对是。

本来她还想回几句嘴,但才触及絮娘带着笑意的目光眼前光影就倏地一暗。

是茶几上的烛火被风吹灭了。

外头的风有些大,室内的蜡烛被吹灭了好几根,絮娘小声抱怨几句,扶着笑软了的腰走到窗边掩上了窗,又将蜡烛再次点上。

“那依你看来,什么样的女子才堪为如今这个周府的新夫人呢?”

转身回来时,絮娘问。

晃动的烛影随着窗子被掩而静下来,杯中酒的涟漪也随之消散,章纠白将酒杯收进手中。

“我这个师弟吧,样样都好。”

“如今周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近些年来他踽踽独行十分不易。”

“所以,他合该娶一个家世好品行好相貌好样样都好的知心女子做夫人。”

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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