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蕤头昏脑胀,身躯摇摇欲坠,一颗柔软的心似悬在一柄冷刃之上,随时可坠落。
她深思格外冷静,问出一句话,苛刻地旁观心脏落入深渊。
“宋简,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在自寻死路,你在用你的性命,换我的命。”
宋简的面目表情在她眼中,仿佛放慢放大,她看得清他细微怔愣的瞬间,以及刻意隐藏情绪的淡笑。
她听见他道:“皎皎,为何不愿信我,而去信任纸上所写的无稽之谈呢?”
似乎是出自心扉的疑问,宋简脸上看不见一丝轻佻的痕迹。
正是这样,宋蕤才格外痛苦,痛的她一夕间仿佛回到流离失所,无所依靠的岁月。
宋蕤剖开胸膛,流露真心。
“那是因为,你是阿兄,无论是真是假,你都不可以牺牲自己来成全我,如若要你来换我,我更情愿,你并非我兄长。”
宋简指骨紧攥在领口,手掌筋骨紧绷的弧度,似反拱的弓身,呈剑拔弩张之势。
“皎皎,我并非在自寻死路。更何况,你唤我一声阿兄不是,所有的一切我心甘情愿。”
宋蕤瞳孔散发出清浅的光。
“是吗?阿兄,那你告诉我,你何时患的旧疾?”
宋简唇瓣动了动,忐忑望她,宋蕤手中捏着那张字条,神色带着某种经年积攒的忧伤。
他不再掩饰,只轻轻道:“皎皎,抱歉。”
宋蕤冷冷一笑。
自嘲道:“抱歉,你有何对我不起的地方,终究是我拖累你。连累你远离东都,蹉跎岁月,如今又累及性命。”
她走近,跪坐在宋简身旁,将手中被冷汗浸湿字条,冷津津的,如一贴冰凉散。
被她妥帖放入宋简炙热掌心。
“阿兄,我不问你是东都哪家的人,作为交换,你要成全我这桩婚事。我不想你为我而死,也不想你为我这样痛。”
那张从窗柩外的字条语焉不详。
可透露出的信息也足够她了解清楚,宋简的任务,与她此桩婚事紧密相关。
她做过东都谢氏贵女,听闻过那些世家贵族阴私之事。用毒,用蛊,用至亲之人性命,管控侍从生死存亡。
宋简从未提及他有血脉亲人,身上钳制他的所在,莫过于毒与蛊。
如若她逃婚,有朝一日,宋简便同今日毒发一般,生不如死,直至形同枯木,身死魂消。
因而,为了她和他,宋蕤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阿兄,我要去东都,嫁入李府。”
宋简心口更痛,仿佛要将心尖那一块血肉剜出。
他哑声道:“皎皎,你该自由而无束缚,我不应成为你的负累,也并不该使你为难。”
宋蕤眼角湿润,同他四目相对,可见对方眼底跳动的烛火和澎湃隐晦的情绪。
葳蕤灯火下,人与情,都在熠熠生辉。
“阿兄,你从没使我为难,因为你是阿兄啊,你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便是无上幸运。”
宋蕤端凝他,而后又凑近他臂弯,作势去摸他袖袋,在宋简放纵下摸出一封信烟。
垂眸打量,小小一封信烟密封完整、制造精良,纵然当年的谢清稚,也从未见过如此制作和款式。
她立在窗下,燃放信烟,青烟在赭黑色的天幕炸开,极为盛大灿烂的一幕,她却无心欣赏。
倚靠在侧的宋简眼底流露出淡然的伤痛,在烟火炸开时尤甚。
宋蕤道:“白日我已接下李府迎亲的信物,我嫁入李府势在必然,权当你我今日从未商谈逃婚一事。阿兄,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门外传信是何人,为何传这纸条,至少通过它,我领略到一事。”
“便是,东都有人要我嫁入李府。”
宋简身上有种要将他整个人割裂开的悲戚:“皎皎。”
宋蕤微笑,窗牖洞开,忽起一阵夜风,乍然的风旋卷起衣角,门扇窗户吱呀作响。
炎夏过半,夜晚有些凉意。
起风了。
纤长白皙的指尖探出,清瘦窈窕的身形缓缓靠近窗台,琉璃灯将他的面容打亮,昳丽无双,眉目含情,人影关上一侧窗扇。
那是李漼渊。
窗牖外,神出鬼没,冒出一个黑衣侍从,黑衣上暗绣飞鸢,华丽完整,是侍卫统领的标志。落步无声,形同鬼魅。
李漼渊望来,侍从行礼后道:“主子,东都来信。”毕恭毕敬呈上一封信笺。
李漼渊颔首,抻了抻衣袖,接来展开。
寥寥几眼,心中疑惑不解,清隽动人的眉眼甚至皱成一团,陷入深思,自有一种清媚潋滟之气,加之他面如敷粉,白皙如玉。
侍从还未退身,忍不住再三回望。
李漼渊回神,摆手让他退下。
信笺是伯父亲笔,他首次拜见小伯母宋蕤,在门首撞见宋蕤和贴身侍从暧昧不清,邻里四舍闲言碎语不堪入耳,当日他放心不下,向东都伯父去信一封,询问处置之法。
信鹰不眠不休逾一日一夜,总算折返。
素色信笺上只几字:蕤性恣有度,任伊自由。
李漼渊心中纳闷,宋蕤性子恣意不错,可有度?所谓好事多磨,坏事行千里,她若有分寸,便不会任由人诋毁她和宋简的关系。
另外,不止伯父放任纵容的态度极为可疑,宋蕤起先拒婚,而后一见伯父亲笔信骤然反悔言愿嫁的转折极为生硬。
然她接下主母印及礼单,傅管家之事犯了僭越,李漼渊特意移交她处置,给予她扬名立威的机会。明明看起来多么狡黠一人,推辞的行为在他看来痕迹甚重,她又不在意李府大主母的权柄和威势了。
李漼渊摇头:看不透,看不懂。
可宋蕤待人接物又有一类令人惬意的温和,她借他帏帽上帐纱,又告知他曲家铺子所在,为人颇为柔软。不得不说,李漼渊被宋蕤一句“顺遂”冲昏了头脑。
看宋蕤不怀好意,都罩上一层名为“她这样为他终身大事考虑,如何不善解人意”的朦胧轻纱。
他看不懂宋蕤和伯父之间,互通有无的默契,产于自觉的疑惑存在一刹,也不管谜底如何,径直抛掷脑后。
因着——
眼前一人到来,荀医官身着一身宽松衣袍,面色有些踌躇阔步而来,手携一卷书册,封皮上提“风月”两字,笔触婉转钩缠,用色却清淡,装帧精美。
荀医官远远便瞧见,李小公主穿一身黛色衣装,唇红齿白眼含期许殷殷。
见澜小公主道:“子正,可有消息?”
荀子正轻轻叹气,摇头:“我托人打听良久,并无一丝你话中所形容的女郎消息。”
李漼渊不由大失所望。
“午时我同小伯母提及此事,小伯母心善,告及我斗笠之上细纱来处,也算有新线索。”
荀子正听见这称呼不由一愣,打趣他:“小伯母?她卖你一句话的好,你便心甘情愿承认她的身份?一声“小伯母”唤的可真亲切~”
李漼渊悠悠哉哉白他一眼。
荀子正不敢触他眉头,赶忙正色道:“便是知晓来处又能如何,凡西京女郎都曾光顾曲家的铺子,所制成的帏帽几近人手一件,若车队在此停留再多上几日,一一排查未尝不可。”
“但按照计划,车队在此只可停留明后两天,第三日清晨定要启程离去。短短两日,大海捞针,寻一人踪影,难如登天。”
李漼渊皱眉。
荀子正道:“此路不通,得另谋出路。”
李漼渊觉得近在咫尺的良缘同他愈来愈远,痛心疾首道:“车到山前,未必有路。你想同我道这个道理?你来劝我放弃?”
荀子正一本正经,摇头呈上手中书册:“并非,我知你心中焦虑,但你先莫要着急。”
李漼渊:……
荀子正示意他接过书册,李漼渊习惯性指尖捻住纸页翻开。见势不对,荀子正手掌一把攥住封页,慌忙制止他:“等等,等等,现在不方便,你等我走后再看。千万记得,你一人看。”
李漼渊狐疑:“一人?为何?书册见不得人?”
荀子正眼神有些飘忽,有一瞬坑骗纯洁人的心虚:“倒也不是,只是内容不适合两人同看。”他笑起来:“若是你非要与我同看,我倒没什么,只怕某位冰清玉洁的贵公子,羞愤欲死之下又要杀我灭口。”
李漼渊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妙,“又”字用得十分灵性,霎时让他会想起一段暗无天日的记忆。
荀子正年少顽劣多动,然在医术上天分极高,独占鳌头多年,年轻气盛时难免自傲些,整日招猫逗狗,游戏人间,待及冠后人虽入职宫内,稳重些许,仍不改无谓本性。
有个诨名,人称“风月医仙”。
李小郎君幼时体弱,十一岁那年,母亲曾兴致勃勃与他提了一句,想与他和一个武将世家的贵女结亲,虽这段亲事无疾而终,却给荀子正哄骗他的机会。
荀子正比他要大上四岁有余,听闻此事,神神秘秘凑到他面前,口口声声道带他见世面,结果出门将他拐进风月楼。
好个软兔子误进虎狼窝,那一遭险些葬送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狐朋狗友情。
这样一想,李漼渊只觉得手中《风月》书册顿时化身烫手山芋,不再平平无奇。
荀子正见他面色黑红交加,拔腿便跑,边跑边道:“这画册出自西京谢画师之手,传言谢画师有沟通阴阳,绘梦中人的本事,如若谢画师出手,你未谋面的心上女郎面貌,还不是手到擒来。”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荀子正一路疾驰,仍不忘眉飞色舞:“见澜,可莫要辜负阿兄我一番美意。”
李漼渊:……
于是乎。
四周潜伏隐匿的侍从,见到发生在夜幕之下,格外怪异的一幕。
继荀医官仓皇逃窜后,从半开的窗扇中猛地抛掷出一本书册,书册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借着甩出的势头,就地滚上两周,直直撞上廊柱。
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阵风摇曳,“呼啦”一声。
书册不慎掀开,大剌剌摊在檐廊下,侍从瞥去,其上色彩艳丽,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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