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宋蕤尚在欣赏头上崭新的发髻,发丝平整,细节处可见精致。
一边孤芳自赏,一边心中嘀咕。
人果真不可貌相。
宋简梳起女子发髻来,得心应手,有模有样,丝毫不见持刀砍人的莽夫感。
有着一股子贤妻良母的感觉。
因而,在宋蕤眼中的宋简,尚且拥有贤良淑德朦胧品质时。
宋简风尘仆仆,带一身肃杀凛冽气质,满面寒霜地撞入眼帘。宋蕤在他脸色上停留瞬间,而后被他指间夹着一封信笺吸引注意。
这信笺不同寻常,用色格外桃色,令人想入非非。
他面上古怪,丢下一个怪味雷霆霹雳。
“皎皎,东都李氏,李漼渊,请你作画,酬劳千金。”
“如何处置?”
宋蕤拧眉,品出些五味杂陈。
想不通他为何请她作画,且他并非西京本土人士,缘何知晓如何联络谢画师?
转念一想。
莫不是李漼渊凭借当日她的穿着打扮,知晓她的身份,这才想着借用作画的由头约她见面,以报当日荒庙中胁迫威逼,诓骗利用之仇?
宋蕤愈深思,愈发觉得不可答应。
她道:“当日风急雨切,城郊荒庙冤家路窄,偶遇的正是李漼渊,他见过我作为谢画师的装扮,以东都李氏之权势,寻个画师作画不难。
且,他昨日又问及我斗笠上轻纱,用料出处。”
“我想,他是有备而来,且来者不善。”
宋蕤摇摇头,越发肯定自己猜测。
“不见,不见,无论如何,他不可知我的身份。”
宋简颔首,道:“不予理会便可,无人销毁,不见人迹,他自会放弃。”
他弹指,预备将手中信笺付之粉齑,宋蕤见到封口处的火漆,骤然起了兴致,唤宋简停下动作,将信笺递于她。
桃色信笺甫一拆开,便掉出一张雪白字条,焚香馥郁优雅,芬芳扑鼻,缱绻婉柔。
其上字迹秀丽隽永,字里行间随心所欲,有舒展大方之美,笔触勾勒从容端庄。宋蕤感慨一声,定睛去看内容。
果不出所料。
东都李氏李漼渊,千金求画,请谢画师绘一幅女郎肖像画。
用词文雅,语气诚恳,态度端正。
然宋蕤却不得不多想,毕竟语气说辞再如何天花乱坠,都遮掩不住,信笺上信息都与已知一一对应。
任她如何思忖,都觉得李漼渊寻谢画师目的不端。
宋蕤左思右想,处处觉得不妥。
风雨夜那晚与李漼渊狭路相逢,虽她作为莽者而胜,终究是她的身份决定见光死。
谢画师的身份,定然成为一个隐患。
在世家贵族之中,虽不足以致命,仍惹人诟病。
宋蕤暗暗下个决定。
眸光平静,微微淡笑,同宋简道:“阿兄,劳烦你燃盆火来。”
宋简无有不从。
不多时,他将火盆安置门扉,循着宋蕤脚步声望去。宋蕤正端立在内室与外侧空间交界处,似乎觉得乏累,轻轻倚靠在木质屏风支架。
身侧赫然放置出一口檀木箱。
宋简沉默,视线落在木箱之上。
木箱中的物件,他曾目睹宋蕤亲自摆放安置,囊括妆奁首饰,衣衫斗笠,古朴狰狞面具。以及宋蕤心血来潮,保留下的画卷和卷轴。
件件皆属珍藏。
是谢画师身份的证明,亦是宋蕤不可割舍的过往。
宋蕤爱惜地轻抚箱匣,指尖划过打磨光滑的边缘,神情悲悯决绝,似临死前留下遗言的囚徒。
宋简心底没由来有些发抖。
万分想要一桶冷水下来,将身旁木炭扑灭,或一脚将火盆踢至千里之外。
然他脚下生了根,一动不动。
宋简心想,许是昨夜毒发太过霸道,不然为何他会觉得有切肤之痛?
如同,贴骨剔肉。
宋蕤堪称刻薄的嗓音就在此时响起:“阿兄,烧掉吧。”
她真狠心,甚至不曾掀开木箱再瞧一眼。
宋简为她的果断感到心痛,她烧掉谢画师身份的证明,何尝不在剥掉自己□□上的某些特征?鲜血淋漓地剔除,割舍掉一些东西。
舍弃这五年来,他们共同的回忆。
况且,事情并非到不可挽回地步,为何要如此决绝?宋简不明白,过往执行任务,被教导忠心,被训诫顽皮傲骨,做一柄锋锐,势不可挡的刀兵。
被勒令斩草除根,原来,“斩”字苛刻至此。
宋简心底浸着一汪幽潭水。
忍不住轻声劝宋蕤;“我取信笺时,并无人发现,皎皎,不用烧掉的。只需藏好一些,任何人都不会发现。”
语言苍白,别无他法。
宋蕤却道:“阿兄,不必劝我,我并非稚子幼童,知晓如何做最是万无一失。”
就如同,当年她贪恋丹青清名,鄙夷金银钱财,视之为身外物,自傲浅薄。
——以至于下狱时,身无分文,举步维艰。
在诏狱那段时日,倘若身上有些银钱,行事再果决些。母亲便不会病无可医,苦苦煎熬,备受折磨后,死于至亲之手。
一切的一切,仿佛早已天注定。
就如此刻。
她该放弃谢画师这个身份,为以绝后患,不留下任何可以威胁自己的把柄,才不会一失足,跌下深渊,万劫不复。
宋简心口刺痛,却再无从开口。
天地注定,漂泊无依;两身相倚,难以猜心。
宋蕤蹲下身,打开木箱,一件件,放入火盆。
物件同记忆一般脆弱至极,无情却澎湃的火舌舔舐那一瞬,便化作轻烟,烟消云散。
宋简仓皇而逃,漫无目的。
顷刻,他的肺腑一阵闷痛,在墙角停驻脚步,喉头一阵腥甜,呕出一口淋漓鲜血。
仿佛那段共有的记忆在挣扎冲撞,破体而出。
宋蕤吁处胸中浊气,心下觉得畅快至极。
这下子,无论如何,谁人也不能用谢画师的身份为难她。
这渐题外话,便是如此拐向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局面。那端的李漼渊,请谢画师作画之事,随着天幕渐暗,也落下帷幕。
仆从替换灯芯,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琉璃灯盏烛焰在他瓷白侧脸跳跃,映下细长柔韧的火焰状剪影。
立在眼尾小痣上端,仿佛从皮肉中生长。
李漼渊端坐书案。
肩头臂弯笼着丝绸质地的薄毯,烟紫的内衫裹杂着乌黑顺滑的长发,沿着瘦削风流肩头逶迤在坐垫。
手边搁置卷宗两卷,墨香袅袅。
李漼渊一手执笔,一手指尖翻看卷宗,面色庄重,一片冷凝。
白日黑衣侍从不知从何处现身。
伏地请安:“主子,夜色将深,该歇息。”
李漼渊恰将卷宗翻至尾页,并不头绪,颇感苦恼。
“这些卷宗便是全部?”
他仔细研究卷宗,从谢画师行为事迹锦集中,抽取典型实例,概括她品行癖好。
看了这么些许,只总结出一句话。
——是个贪财好色的低俗之人。
这一结论粗粗看来无错,可倘如谢画师果真爱财如命,没道理他以千两黄金作聘,仍不上钩?
到底为何呢?
他与仙女姐姐的缘分,不该是长长久久,出门见喜,喜结连理吗?、
仆从见主子如此伤脑筋,再次提醒。
“主子,所谓好事多磨,许是缘分未到,要多等上些时候。再者,眼下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实在不宜多思多虑。”
他见李漼渊面色如常,循循善诱道:“要不,您先睡睡看?”
“说不准您梦中能见得到女郎的真面目。”
黑衣侍从统领猜拳输给属下,不得不领下安顿主子的重任。
出发前手下一种小崽子们不安好心,非要与他打赌,堵他能否让主子安歇。
李漼渊睨他一张板着的糙脸。
思忖后,拍板决定:“好主意,你说得对。”
黑衣侍从眼睛一亮,听到李漼渊道:“那去请荀医官吧。”
侍从唇角一抽,行礼后退身。
关门瞬间,传来李漼渊嗓音。
听在他耳中阴恻恻的,是那种听罢半夜惊醒,都会捶胸顿足,万分悔恨巍为何要招惹主子的语气。
“李相因,你下月的赏银扣了,十两。”
黑衣侍从李相因心下一凉,唇角顿时拉平。
荀医官早已睡下。
被一脸阴郁的李相因敲开房门,从床上挖起来时,正睡意正酣。
他抓着蓬乱的头发,从被褥中睡意朦胧坐起身,扯着嗓子发疯。
“你个混账东西,李见澜,小肚鸡肠,你不是人。”
“你但凡有骨气,便亲自来请我,看小爷不挠花你那张脸,届时看你如何追人。”
李相因扯过衣衫,扔到状若疯魔的医官身上,怨气只多不少。
皮笑肉不笑道:“真是天造地设的好时机,荀医官亦未寝,主子见月色正好,特邀您秉烛夜谈。”
荀医官愣住,困倦之余,又生气又难过,心中有种抓耳挠腮的怒火燃烧。
他如病中垂死挣扎起身,手脚麻利地穿衣系带。
一番折腾,他清醒过来,拿过李相因骂骂咧咧:“呸,睁着眼睛说瞎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李相因脸色不变,貌似习以为常。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狗睡觉鸡打盹,荀子正乘坐李相因版·夜半限定快车。
“哐”一下撞开李漼渊窗扇。
将窗台侧,正端坐的李漼渊砸入怀中。
李漼渊眼前一花,整个人连带笔墨书案,皆呈现出人仰马翻的局面。
李漼渊缓过神,冷笑一声。
“荀子正,你最好又什么法子,让我眼前一亮。否则,我决计让你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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