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金玉一路向前走,走到紫色的雾气里。夕阳薄照,远看淡淡近看浓。手里握着本书,瓷青色的纸,字是用金银泥写就的,小而细密。
她观察着高高的天,眼睛里闪过敬畏。
花落金粉,苔锦含碧。
院外响起哒哒的脚步声,空气里涌着一股热流。
“姐姐!”
车金环人还未踏进院里,声先至。
“诶,在这呢。”车金玉挥手迎道。
车金环开心地冲过去抱住了她姐姐,裙角飞起像蝴蝶扇动翅膀。
副虹色的花罗袖口剪贴缀饰了几朵骨枝梅,抖擞开,零零散散,盛放了一般。
没人注意,手里那本瓷青色的书因受到一阵小小波动,晃了几下,掉出片干得发白的竹叶。又脆又落寞,煽呼着飘到草丛里。
舟梦听见了,从屋里走出来,倚着门,浅浅地笑着。
车金玉神色温柔,道,“去屋里坐吧,慢慢说。”
两人挽着走,信步路过落在地上发蔫的花,以及藏在草里的竹叶片儿。
雪云阁里新换了黄麻载绒毯,泥绘的是湘水神女图。
案几旁供着骨枝梅,插在青玉凤纹窄口瓶里,窗前疏影,风递微香。
过堂风簌簌的,轰开皎月幛。
隐见里间有一顶蹙银纱帐,密绣朱樱白梅。帐顶透出几分火珊瑚的鲜妍晶光,泛着温润的光泽。
车金玉移坐到桌前,给妹妹倒奶茶,鸟形杯质朴可爱。又问道,“蓁蓁呢?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过来。”
“刚回来,月姨娘那边就来人了,叫蓁蓁去领月银”,车金环边饮边说,顺便对着舟梦点赞,“这奶茶不错。”
车金玉微微皱眉,心下却想起,雪云阁的月银向来都是专人送来的,尤其是小团圆节刚过,花费多。
舟梦和她对视一眼,转过头又对车金环道,“等团圆节来了,蓁蓁去的时候叫上我,我们好搭个伴。月姨娘手底下的小厮们,说话都挺硌。”
“好啊,我和她说。这小团圆节过了呢,就是团圆节。等团圆节过了,马上又到冬诞节。很快,新的一年就要来了啊。”车金环拿手肘支着头,悠悠慨叹。
“行啊,如今看着愈发有大人模样了。还学会惆怅了。”车金玉指着妹妹,跟舟梦取笑道。
“哎呦,不是诶,才不是惆怅。是感怀,心有所感。”
车金玉便道,“噢,感怀嘛。那小小的你,都在感怀些什么啊?”
车金环长叹一声,“姐姐啊,怎么还小呢?我们可是同一天出生的缘分诶!再说了,别人看我们可都不小了。”
“行,你说,哪个要把你当巨人般的人物了?”
“还能有谁?老天呗。”
舟梦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随后又眼观鼻鼻观心,坐在一旁憋笑。
“就看看,我说什么,你们也不当回事。我说的老天,这是指今上诶!你们知道和亲的事嘛?”
舟梦吓了一跳,惊在那里,道,“这……怎么回事?你们是贵妃的妹妹,怎么还讨论这个。”
车金环摊手道,“恰恰就是因为这个啊,我们是贵妃的妹妹。”
车金玉烟眉紧锁。
今上登基十五年,无子女。
唯一的兄弟云安王,无子女。
贵妃的小妹,虽尊贵又荣耀,不过是浮华。丝帛做书衣,楠木做囊匣。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
秋风扫地,一霎之间。天地壮寥悲阔,岁月飞扬。
荷叶青,荷叶黄,八月九月秋风凉。
车金玉为自己倒了杯奶茶,一饮而尽,心事罗成串似绵绵长细雨。她出神地望着门外,烟眉如绿波,疏淡得宜,颇合清卷生墨之神味。
她眼眸流转,思索道,“卫姨娘现下病情可好些了么?”
“姐姐,我娘她”,车金环顿了顿,利落的眉眼处水雾缭绕,又道,“好些了。”
车金环眉眼处几分英气,是最像卫姨娘卫星云的。纤细秀气的鼻骨,已经初显几分美人韵致。额头高隆,眉心收尖,亦为她减去三分稚气。
关于车府二姨娘卫星云的传言有很多,大抵都在说她是被车侍郎从土城里抢回来的。姿容呢,应当是绝好的。脾气秉性倒平淡了些,既缺刚劲儿又少柔情。
卫姨娘卫星云住的崇福小筑靠车府东北角,往外走即是静思湖。再往东是一片竹林,其间雾气氤氲,叫人见之,凄冷神伤,迷惘里永远看不透。
卫星云望着竹林的方向发呆。
她行过好长一段游廊。
遥遥袅袅,细月斜裁,仙姿清绝。
廊里悬了一些护花铃,风吹玉震,清音寥寥。偶有几滴细雨垂落,滴在水白玉阑杆上,散进了繁复的纹路里。
绕到竹林正面,只见一道残损的月亮门,上刻静思园三字,古朴雅致。
这便是车贵妃车金瑬进宫前独居的院子。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太太顾薛夷却不许人洒扫修葺,这小园也就渐渐荒废了。
再往里走,是一段鹅卵石的小路,落满了腐烂的花叶,泡在泥水里。
园子很小,迎门就是三间竹屋,已然破败了,半个屋顶都塌了,两间厢房的门倒在地上,成了拦路障。
卫星云停在那里,恍然一瞬,心思浮沉。
右手边小小一座竹亭,其间四个石凳稳稳的立在那儿。说是石凳,倒也差了些意思,更像是几座低矮的怪石。
石凳面上干干净净的,只余侧缘有些水痕。
卫星云走上前去,从袖口抽出条帕子,铺在最近的一块石凳上,缓缓坐下。
竹枝子带着肆意横张的生命力,一直冲向晦暗不明的天空。
残损的屋顶倔强的立在那儿,雨水将屋内冲洗一空。
屋里空荡荡的,竹榻、书桌,几张无声的素琴。
耳畔突然传来一些踏碎竹枝子般的脚步声。
月亮门处,流云般走进来一位妇人,原来是大夫人姜小娴。
绉纱大袖略打了个结,彩绘祥云朱雀的帔子从肩部施然而下,偏梳髻间唯有一只莲瓣儿形的玛瑙簪。
韵清逸采,情余率真。
姜小娴微微抬眼,气厚而清,和二姨娘卫星云相视一笑。
她走向一个离得近的石凳,随意坐下,道,“妹妹今天感觉好些了么?”
“今早起来,嗓子略有些不适”,卫星云挂起一丝疏离,面色恬淡,又道,“屋里气闷,出来转转,就走到这里了。静思园萧萧风雨,薄耐悲欢,真是像极了大姑娘的性子。”
月亮门映进姜小娴的眼底,她沉吟道,“瑬儿是个倔性子。”
这话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卫星云迟疑地看她一眼,道,“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了,大姑娘这个园子怎么不修一下?”
“老太太说,既然做了,就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不需要余地,还修园子做什么呢。”姜小娴眼神空悠,压抑着一丝苦涩道。
卫星云顿首,不发一语。
姜小娴顺顺身上的绸带缎子,拨作一边,又道,“还是冬巳元年的时候,瑬儿出生的。老夫人园子里的骨枝梅,满树耀白,突然冒出了一枝冰红色的,独自开着。”
卫星云抿唇,把视线放远,她猝不及防地,想起了一些曾经的细节。
竹叶婆娑响动。
“我身体一直比较虚弱,生下瑬儿后,亏损尤甚”,大夫人姜小娴又道,“过了满月,老太太就将她抱走照顾了。要么说呢,这孩子主意大……”
听到这,二姨娘卫星云抬首看她一眼。
姜小娴顿了顿,道,“春和元年,今上登基。小团圆节那天大宴群臣,瑬儿她坐不住,逃脱老太太的视线,撞到淑太妃那里去了。淑太妃则说她活泼可爱,要将她引荐给今上。”
卫星云则垂眸道,“大姑娘进宫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吧……”
姜小娴的面容好似被墨笔叠染,浮起片片晦暗,漆黑的眼眸犹如深深古井,她的声音飘向了高处,抑声道,“是啊,十五岁,还只是一个孩子呢,那么小。”
卫星云闻此覆住姜小娴的手,姜小娴反握,两人共同望着竹屋的方向出神。
“姐姐们都在这里,我倒是来晚了。平素里就觉得这静思园可惜了,老想着跟老太爷说说,好把这满园的传奇,发以圣道。幽奇古意,超拔磊落,怎好就如此渐废了?”
月露枝拎着一把油纸伞,冒进门,爽朗说着,又自顾自寻了个石凳坐下。
见着是三姨娘月露枝,大夫人姜小娴莞尔道,“大爷呢?”
月露枝撇撇嘴,又抖抖伞上的水,漫不经心道,“大爷呀,在老太爷那挨训呢呗。”
两般红色交织的袖子,绣满了石榴花,以泥金作蕊,袖缘一圈织锦,以金珠作缀,豪奢奇异。
说罢,月露枝好笑道,“老太爷让他画个图来,他三天听曲,五天唱戏的,书苑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了。什么工部侍郎,如此懈怠,倒不若让给我做好了。”
大夫人姜小娴不作声,而二姨娘卫星云浅色的瞳孔里透出些许迷茫,紧绷的眉头又暴露一丝怀疑。
月露枝叹了口气,又道,“我从老太爷处来,听着是要叫金玉也去听训呢……可能是觉得大爷之前纵着这孩子了。谁能想到那天好好地玩,怎么就落水了呢?到底是没瞒住,还得挨顿骂。得亏是金玉这孩子休养好了,要是真有什么事,大爷那可是老糊涂虫一个!”
大夫人姜小娴面色淡然,无悲无喜。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桂城的雨下个没完,无端地扰人心烦。
三姨娘月露枝身上熏香很重,和潮湿的空气搅和在一起,反倒显得甜中带腻。不若舒远的梅香自然,散入冰雪中,也不如简朴的皂香清爽。
这样沉重的味道,争于群芳,怨粉愁香。
“雨下起了,我还得去给大爷送伞。姐姐见到金玉丫头,记得和她说一声,我就不找她去了”,月露枝话未说完,伞已撑开,顺势拂了个礼,回身走了。
月露枝大步踏在路上,没什么声响。踩过小水坑,飞溅的水珠淋淋洒洒落在竹旁的北微北花上,又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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