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车府正门，已有仪车等候，金顶用铜质镀金，赪紫色缎面锦里车帏，饰有国花。着银色衫裙的宫人分侍仪车两旁，共六人。
车金玉眼观鼻鼻观心，不作多言。
出了府门，便由宫侍接引，舟梦和柳嬷嬷都不能随着了。
一位着墨紫色衫裙、发髻两旁簪有鎏金凤钗的宫侍立在仪车最前，道，“我是墨浓，因车二小姐身无官职品阶，不能带有随侍。此次入宫觐见贵妃娘娘，便由我来接引。”
车金环闻言，与她对福一礼。
大周的禁宫建筑群，沿用玉山国旧制，全称大光明圣宫。占地一千亩，布局以三大殿为中心，大小宫殿五十余座。从车府驱车前往，需要半个时辰，若是驾仪车，还要更慢些。
墟喧涤器市，萧暖卖饧天。流水随轻毂，翻花送驶鞯。
及到下马碑前，仪车缓缓停下，随侍的六位宫人从车前退至车后。
墨浓伸出手，略扶了车金玉一下，将其往前引进到第一道宫门——新知门。
从新知门核验身份后，还要再过第二道宫门，才算是正是入宫。
“车二小姐，你随我往前看”，墨浓的声音理性而淡然，“那是冬尽声门和万象生门，前者呢有官职品阶者方可踏行，后者就是官家女子所行通道了，你便从此门走即可。我需在此侍立，不便往前。你正式入宫后，会有人来接引。”
车金玉微微点头，独自走着，风有些烦乱，吹得不太舒服。
凤阙巍峨，琼瑶古木叶覆地。
地上铺陈着明光砖，此砖颗粒细腻、质地密实，虽然光滑耐磨、润如墨玉，但耗时耗工。
望着眼前这两道门，车金玉忽然起了个心思，很想试试走错到冬尽声门会怎么样。但转眼又自嘲地笑笑，心道，千万别干什么傻事，小命可只有一条。
顺遂的进入万象生门，只见一队宫侍，个个都托着嵌螺钿漆盒、华彩烂漫，看样子等很久了。
她们中为首的女子侧出队伍，将车金玉引到门内——清凉阁的东里间。在东里间为其替换下赪紫色的宫服。
车金玉望了望新换上的月色纱袍，顿觉轻便不少。又很配合地换下了脚上的翘头履，趿上一双松软适脚的雅致绣鞋。
再出来的时候，她一眼望见刚才她走过的位置，站了位女子。持着柄北花戒，着一身青松色纱裙，袅袅玉立。
那女子瞧见她出来，脸上先带了三分笑意，又行云流水般走来，道，“我是松华，二小姐随我来就是了。”
车金玉见松华悠然适意，心下却打量她的北花戒，那柄和她的不太一样，只有一端雕饰了北微北花。
松华在前方一路引着这个二小姐走，还要应对她毫不掩饰的好奇。她只笑道，“二小姐是对我所持的水晶戒好奇吧？自贵妃娘娘入宫以来，便更新了北花戒的涵义，我们宫侍也能持有。但严格来讲，这柄乃为宫花戒，不太一样。”
“哦，原是如此。那你们可以辞职么？婚嫁自由么？”
闻言，松华揣摩一番辞职的涵义，便道，“二小姐说笑了，既有大好前途，为什么要辞职呢？至于婚嫁，历来三千年，宫侍一直都是婚嫁自由的。”
车金玉点点头，不再多言了。
她曾经试图勾勒过大姐姐的形象，可每次听别人说的时候，那个形象又不断地发生变化。
二人徐徐走着。
一路渐行青门金池，见穹窿天宇，紫气延漫万里。薄风慷慨，明光摇落，荣荣箩叶惹花枝，攒尖宝顶催凡庸。
御路两侧、朝房凉廊，悬灯八万四千盏。横排王气加华盖，兰膏暖焰策美名。
耳边韶乐如大潮般汹涌，钟敲一声，歌更一字。华夏八音，律尽天工。
大光明圣宫，永远充满活力且不断变化。它是世俗的尽头，世界的中心。
意志在这里消亡，在这里重生。
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人群，共同瞻仰自由的高度，共同热泪盈眶。每一个灵魂的渴望，都被尽情满足。
诚意满满的风，从雪云山远道而来。
敏感的内心，不再谨慎、不再沉重，直面冲突和伤害。
想成为又不能成为的挣扎，如何与自己共处一世，都在此得到答案。
拥抱自我，所有的想象都会得到具化呈现。
精神饱满，去建造新的领土。
未知的洞穴里，藏着怪物，也藏着惊喜。
迷雾中的素雅绣楼，在恍惚间揭开了暴风雨的面纱。
那匾额上的“明净心”三字，在未来某一天，终成为皇殿的象征，势不可挡。
而檐下立着位宫侍，笑得眉眼弯弯，道，“我是音练，二小姐随我来吧。”
音练和松华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序次为车金玉介绍道，
“飞星兰殿是由三座宫殿整合重修而成的，前身为尘藻凤阁、云波水榭、寂兰殿。此处正在尘藻凤阁东侧小绣楼。”
“因娘娘正在主殿正厅会见大臣，故我们会引您去东暖阁稍侯。”
一行三人进得门后，又绕过水榭月台、书楼庑殿，才见到一方小天地。
青苔围树根，镜遇雨来昏。
整修后的东暖阁实际不小，面阔五间，进深三间。
车金玉抬眼便望见了雕刻精致的藻井，层层叠落。
宝座背后设有围屏，十二单扇，髹金漆地。彩绘象限仪和地平经纬仪，落笔潇洒利落，色彩真实可感。
大周文人的书案画屏上，很少有猛虎下山之类的高调场景，总是以山川林海居多。
她落座后，几名宫侍端上一些茶点。茶盏口沿精细简约，汤色浓厚明亮。
松华已然退下，音练道，“这是圣上亲自赐名的三春凤鸣茶，还有娘娘吩咐小厨房做的红荔糕、米蒸饺、奶月饼等，二小姐请先用一些。”
车金玉颔首示意，略略啜饮，只道一声，“娘娘有心，我心感怀”。
她坐车兼长时间的走路，有些不适。
音练闻言福了一礼，便带着宫侍们下去了。
车金玉独自坐在那里，一股淡淡的幽香萦绕着她。
入目所见，没有什么香器香具。
她便望向了顶部那高远深邃的藻井。论结构自然是气势宏大、令人炫目，但其上绘制的大量藤本类植物，并不是大周常见的花草药。单叶互生，顶端尖细卷曲，颜色深浅变化不一。
独自坐了约一刻钟后，音练又带着宫侍们上来替换了茶点。
车金玉指着藻井，问道，“音练，这绘的是什么？“
音练望望上方那恣意疏离的彩绘，回首笑道，“是香蔓美人。”
“香蔓美人？看着确实挺特别的。”
“要说啊，这花一直是染料来着，所谓是铬铝铜铁锡媒染，冷热酸碱晒还原。晒干后呢，易于贮藏运输、良于改色，就又被发掘成颜料了。你看那颜色深沉华丽，便知其妙用多多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新雪乡的国花，不正是香蔓美人么？”
音练眸下清明，好笑道，“贵妃娘娘素来喜爱此花的香气，经久不散且能驱虫。我大周既是山海大陆唯一的霸主、四海臣服，那娘娘的喜爱，自然就是此花的福气了。”
车金玉微微笑，轻抿一口新上的石冷冰晶茶，不再多言。青瓷碗盏内，光影窸窸窣窣。
奶油酥山制作精细，口感甜美轻盈。而白地黑花瓷盘质朴洒脱、气韵涌动，正是来自土城磁宋窑的佳品。
土城北临绿玉矿城、东接金雪城，矿产资源丰富；南抵新雪乡，西拒天海，自然条件得天独厚。
玉山国鼎盛时期，磁宋窑作为民窑的代表，出产了大量陶瓷佳作。
彼时风格不好奇巧、钟爱自然。
如此又待了一刻钟，车金玉见四下无人，便想起身活动活动。
谁料，这边刚站起，松华便托着一个纱菱质地的香枕走进来，散着幽微的花药味道。
松华柔声道，“夏季暑气热，纵是下了好几场雨，这热气也是消不下去的。贵妃娘娘一向心疼咱们女儿家，阖宫上下，都是用此种香枕的。既可以发散暑热，又能宁神静气。你试试看好不好用？”
“必定是好用的”，车金玉接下香枕，又道有心，才施然坐下。
藻井那极致绚丽的颜色，迷幻又冷漠，不断地聚焦着情绪，韵律潺潺。
在大光明圣宫里，做梦有很多种手段。
但，空着手来这里，就一定会空着手回去。
在暴风雨来临前，室外变得昏暗而幽静。
东暖阁则沐浴在清玻明璃温暖的光线之下，更高、更轻盈，更精巧也更配合。室内室外互相连接，达成循环。
宝座上空无一人。
髹金围屏背后设有垂花门，从这道门进去，就是狭长的东庑房，一眼望不到头。
车金玉靠在门侧，看着眼前的玉竹盆景，停住了步子。
设色恬淡，玲珑剔透。
大姐姐旧日在家时，独住在静思园。那座园子是从竹林里生长出来的一般，素日里雾气氤氲，竹枝子带着肆意横张的生命力，一直冲向晦暗不明的天空。
还要继续往前走么？
车金玉循着耳畔传来的浩荡乐声，一路追去。
那定是个巨大的钟架。
几组扁圆钟序次排列在上面，每只钟都可以发出两个不同的乐音。
一套钟需要五名女乐来掌控，气势宏大。
东庑房的氛围凄冷又黯淡，光线透过窗棂变得模糊。
凉气渗进心里，车金玉突然驻足不前。她眼眸微眯，缓缓回头看去。
怪了……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走了半刻钟才走到现在的位置，而前方是未知的尽头。
车金玉手心稍稍出汗。
她放轻步子，继续往前走，月色纱袍擦地而过。
悠扬动听的乐曲愈发清晰。
其间夹杂了几句交谈之声。
后殿门对内开着。
一座七扇水镜画屏阻挡了所有的视线，隔而不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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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香蔓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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