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鸣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是戴着呼吸机的生母。
她的身边并没有人。继父也不在，只有一个忙着收拾的护士。
“妈……？”
他看着躺在床上有些陌生的人——头发竟然没了。
那头黑亮的头发去哪里了？
“护士，我妈她……头发怎么没了？”
护士听到这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病人得了癌症，掉光的。你不知道吗？”
“癌症？”
叶鸣再次懵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可能……你在骗我……我妈她半个月前，头发还是好好的……”
“那是病人戴的假发，看样子你妈什么都没跟你说过。你先去跟主治医生聊聊吧，出门左拐走到头就是他的办公室。”
叶鸣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又拖着步子，不知不觉中跌跌撞撞地到了那个办公室。
“你好？你没事吧？”
医生见他这个状态，忙上前迎过来，扶着他坐到椅子上。
“大夫，这是怎么回事……是误诊了，对吧……？”
叶鸣匆忙回来，什么也没带。嘴巴很干，下垂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先喝口水吧。”
医生迈着步子，把一杯水放到他的手里，接着回到座位上，拿出一张表，叹了口气。
“你是张清的家属，对吧。”
张清——这是他生母的名字，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是、是……”
医生喝了口水，接着说道：
“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不太能接受，但是句句属实。”
“病人张清……胃癌晚期，已经半年多了。”
叶鸣的眼睛恍惚地眨了眨，没办法聚焦。
“什么时候，怎么可能……半年多……还能、治好吗……”
半年多，自己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异常。
“不能了。并且，病人也没有治好的想法。”
“什么、意思？”
“刚确诊的时候，我们问过她家属的电话。但是她却一直求我们，不要联系家属。并且……她也不打算花钱治病。”
医生抬眼看了看叶鸣慌乱的神色，继续说着：
“我们一开始以为是钱不够，还给她提供了很多种方案。”
“可奇怪的是，她不像其他病人那样郁闷，甚至还有一些释怀。最后她没有采纳任何一条意见，开了个药便直接回家了。”
“虽然我们不太能理解她的行为，但最终还是尊重了她的意愿。”
“今天她被送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她已经快不行了。”
“所以我们打算问问你们。这场手术，要做吗？”
叶鸣听到这，连忙点了几下头。
医生顿了一下，继续说到：“只是你们需要明白……这场手术成功几率很低，并且就算成功，只是稍微延长几天她的生命而已。”
“什么？”
叶鸣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生母、终究要离开自己吗？
怎么可能……过年的时候，明明还在一起吃饭。
叶鸣猛地想起来，那个时候，母亲的脸就已经十分憔悴，胃就已经出现了异常。
还有，五十多岁，怎么会没有白头发呢。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看出来呢。
他身边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仿佛置身于虚幻之中。
他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
“大夫……！张清病人比想象中的恶化还要严重，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这就来。”
医生点了点头，起身戴好口罩，迈着大步离开了。
叶鸣也跟上去。他看着自己的母亲的床被推走。
他看着母亲紧闭的眼睛和满脸的皱纹。
他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他就此止步。
等他反应过来，脸上的泪已如断线一般涌出。
他没察觉到弟弟对自己的不适；他没察觉到意白的离开；现在，他甚至都没察觉到母亲就快要永远地走了。
他恨自己总是慢了半拍。
他用双手捂住眼睛，逼着自己看不见一切。
他多么希望现在会来一个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多么希望下一秒就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那张大床上，再敲敲书房的门，去和一直忙于工作的生母聊个天。
他多么希望……
可是，这就是现实。
他想过与生母接触的点点滴滴，他以为这样的疏远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能解开，回到小时候那样，听着她给自己讲故事，讲自己的经历。
后来虽然不再如同原来一般亲密，但也是过着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怎么一瞬间便崩塌了呢。
除了她，自己哪里还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呢。
恍惚之间，后半夜已经过去，外面的天刚蒙蒙亮。
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主治医生神情疲惫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行人。
“手术成功了。只是……”
“怎么了？”
“只是……她现在几乎没有可以交流的能力了。按照她现在的状态，活不过两天。”
“什……怎么会……”
叶鸣虚脱地坐了回去，肩膀被轻轻拍了两下。
病床被推回原位。叶鸣跟上去，坐在一旁，静静地盯着她。
看着没有头发的母亲……竟然如此陌生。
泪水总是不自觉地从眼眶里跑出来。叶鸣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上，小声呜咽。
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叶鸣抬起头来，生母已经睁开眼睛。
“妈……”
“为什么……为什么不治病……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叶鸣紧紧攥着那只手，鼻涕眼泪不停地往外冒，肩膀止不住地耸动。
枯瘦的手只是静静摩挲着叶鸣的脑袋。
不知道什么时候，生母已经瘦成这样。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注意不到。等到快要失去了，才开始着急。
视线变得模糊一片，他看不清母亲的表情。
他脑袋上的手，缓缓移到另一边，按响呼叫医生的铃。
叶鸣只是崩溃地哭着，甚至没有注意到医生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有什么异常吗？”
张清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叶鸣。
“……我知道了。病人家属，你跟我过来一下。”
主治医生瞥到床边哭得乱七八糟的叶鸣，不忍心再看下去，背过身示意他跟上。
叶鸣不知所以，他抹掉无休止的泪水，看了一眼生母。见生母招了招手，让他跟上去，他才终于听话地离开。
可他的眼神却不敢移开。他多怕下一秒，就见不到她了。
直到现在，他仍无法接受这是事实。
“你是她的儿子，对吧？”
“对……”
“这是病人确诊后拿给我们的一封信。她说……希望在你得知的那天，拿给你。”
一封牛皮纸信封递到他的面前。他颤颤巍巍地接下，医生已经悄悄离开，顺手关上门。
里面是简简单单的一张纸和一个银行卡，还有几张奇怪的照片……内容像是从监控里截出来的。
他打开那张纸，手有些颤抖。
「小叶，首先我想告诉你，妈真的对不起你。」
「妈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因为妈知道你一定会让我治病。」
「可是我真的累了呀。你的姥姥姥爷，在我结婚之前就去世了。你的爸爸，一直陪着我，渡过最难的时候。」
「他可是我的精神支柱啊。尽管过去了二十多年，却怎么也忘不掉。」
「我还记得你问过我，他是怎么去世的。说起来你可能会不信，他是被你的继父酒驾撞死的。后来他为了不留案底，给了你的奶奶很多很多钱，就这样让这件事私了了。」
「你继父的父母那边催他结婚，便说只有我嫁过去，才会给我补偿。」
「你的大姨和舅舅他们，一直在劝我嫁过去。因为嫁过去，才能有钱。」
「很可笑吧？妈也不信，自己竟然跟一个肇事者在一起结婚了。」
「对不起，小叶。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我当年搜集了很多证据，这几张照片便是。但我没有能力拆穿他的谎言，也没能力供你上学，我们家真的太穷太穷了。」
「我跟你的继父本来就是一纸合约罢了，你的继父并不是一个讲感情的人。」
「所以我这些年才拼命赚钱，只是害怕你的继父在我去世后欺负你，与你断绝关系。卡里是二十万，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
「我希望你和宋羽打好关系，是怕中间再出什么麻烦，惹到你的继父，他也好替你求求情。毕竟……我们从来都不是什么一家人。」
「当然，如果他真的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也完全可以拿这些证据来要挟他。」
「小叶，妈真的对不起你。可是在我听到胃癌确诊的时候，真的感到解脱。」
「那层二楼小别墅就像漂亮的监狱，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在做什么对不起你爸的事情。」
「要说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没有多陪陪你吧。这次元旦，我会在家里多呆一会……只是我胃疼的时候，又不敢见你。」
「妈已经五十多了，该体验的也都体验过了。可是你还年轻，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对不起，我知道亲人离开有多难过，可是我实在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原谅妈吧，小叶。妈要自私地去见你爸、去见你的姥姥姥爷了。」
「我们小叶很优秀，也很有出息，考上了一个有名的大学。终有一天，你会找到爱你的那个人的。到时候，别忘了带他来见妈妈呀。」
写到后面，字迹逐渐变得颤抖。
白纸的末尾，新落下的泪滴覆盖掉了旧泪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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