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天上总是飘着鹅毛大雪,棉被似的铺盖四方大地,却带来沁入骨髓的寒冷。
白茫茫的青砖上,姜画滴落的血混着冰冷的眼泪,模糊了容颜,最终没能拦住铁了心的城主踏过他的身侧,踏碎他的爱意。
他最爱的骏马死在了他的面前,那是城主送给他的乌蹄踏浪,是一匹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浑身金红,四蹄乌黑,为了贯彻主人的意志,拒不退后,最终被将他买回作礼物的城主亲手斩断头颅。
高大的马身睡在地上,马首分离,鞍座上的缰绳被冻硬了,浇灌着大地和泥土的鲜血也不再流淌。
而他磕破了额角,满脸血泪,就连微微有些隆起的肚皮也变得异常疼痛,只能蜷缩在棉被似的雪中,妄图得到一点点温暖。
他们一起被丢弃了,在这个荒凉寂静的地方,钻心的疼痛与爱宠的死亡象征着青年孤注一掷的愚蠢。
付出了很多,可是为什么总和流落街边的野狗是同样的下场?
那个高高在上最爱捉弄人心的夫君啊,此时不知又是睡在哪只艳鬼的春帐中,或者一意孤行地生杀予夺,在这块北地的疆土,成为令人畏惧的恐怖主宰。
他……又有什么资格唤他夫君呢?
一个被视作物品的妾室,就该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荒诞怪异的梦境里,他动也不动,张开嘴巴粗1喘,吐出冰冷白雾和封固不住的眼泪,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令他在这样无声的雪景下喊出撕心裂肺地哀嚎呢?
下一次,大概得挖出他的心才行了吧。
……
好痛……好痛……
好痛啊……
心口和突如其来的莫名记忆一样痛……
姜画撕心裂肺地哭泣着,他有多久没这样痛过了。
司徒偃明觉得自己该习惯,习惯看着自己曾经造下的孽,看着姜画一步步陷入绝望,看着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在记忆越来越淡,离自己远去。
他感到每一分呼吸都带着刺痛,逐渐挤压着心肺,胸腔鼓动得越来越急促,可是他却仿佛缺氧一般,说不出话,只有冰凉的夜晚,白色的雾水令他遍体生寒。
周围人都是热的、鲜活的、会动的,只有他僵硬得像一具没有进气的尸体。
现在,姜画就躺在他的面前,和曾经在他的怀中奄奄一息没有什么不同,那张苍白的脸因为染血而变得艳丽,在痛苦中渐渐失去生机。
他看到他变得透明的手臂,苍白的素手找不到一丝淡青色的血管,怀中人不是人类。
没有血液,没有温度,是渐渐虚无的魂魄。
但是他在哭呀……
他在一刀一刀地剜他的心呀!
那略带薄凉的眼泪将他的神智撕扯出沟壑。
无能为力的悲剧再次上演。
是你吗?
阿画……
那个被他害惨的、不得善终的——
“救……救……”
男人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唇色尽失,几乎连神魂都快要在这一刻被击散,精神的震颤反馈在他的瞳眸中,不亚于倾天倒海的毁灭。
“救他啊——!!!”
他克制不住地大喊出声,双膝行进擦过坚硬粗糙的石板地面,连滚带爬地将人从邵然怀中抢了出来,无所适从的身体像是灌了泥浆铅块,手指胡乱抚过姜画的后脑与额发,然后深深地俯首,心脏锐痛地泪流满面着。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所措。
张海生第一次见司徒偃明失态是在他十八岁取回前几世记忆的那一晚,电闪雷鸣之下,是天道不容的血继传承和随记忆复苏赋予的疯狂,自此后,年轻男人心死了,行如古井,困如枯木,再不起任何波澜。
第二次便是眼下。
是什么能够牵扯出这样几世不曾斩断的缘分?
这个碌碌了三十年的老道从未想过今晚竟然能够横生枝节。
一只低贱卑劣的艳鬼也可以和司徒偃明心心念念了数百年的人扯上关系?
邵然蹙眉道:“他伤到了。”
那柄桃木剑所携之气怒贯山河,岂是他能完全破解得了的!
于是自作自受的司徒偃明抱着不停吐血的“花瓶娘娘”,一边试图抹去怀中人含着血的眼泪,指尖如针扎似的疼,一边向他们大喊大叫着求救,情绪完全崩溃了!
粗重的呼吸声如同拉扯的风箱。
“——救他……谁来救救他——!”
“我不知道会这样!!!”
“我的错……”
“阿画……别哭,没事的!没事的你别怕!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你!——对不起!”
原来神明真的会有情愿降落的一天。
“别怕,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怀中人身体轻盈飘忽得仿佛一阵即将被吹散的风,他掷出的飞刃撞伤了姜画的心脉,如果匕首中途不被邵然截停,姜画更有可能当即魂飞魄散,现在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邵然抓住司徒偃明因痛苦自责而发抖的肩膀,低吼道:“你冷静一点!”
“救他——救他——”
只可惜男人全心全眼都是他身边伤心哭泣的“花瓶娘娘”,根本没有办法正常思考,整个人眼神如同被剥离了魂魄一般,因恐惧和喷薄的情绪而形成震颤的空洞,要将一切都绞碎吞噬。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邵然当机立断,要张海生找一个擅长扶灵术的人,先帮花瓶娘娘固住魂体。
道协的道士们从来没有见过龙虎山的隐世高人在场,还能向他们这些徒子徒孙提出这样的要求——扶灵术是道士修行的基础,是他们扶助无辜鬼魂使其恢复气力和心智的手段,杀鬼先救鬼,修道先修心,所以他们每一个都会,但要说擅长……
一时所有人都迟疑了,他们不能保证可以抵消掉冲入花瓶娘娘魂心的道气。
解铃还须系铃人。
但司徒偃明此刻根本无法找回理智,他或许连自己是姓甚名谁都忘了——
他只知道怀中人满是泪水,伤心地大哭,他怎么也哄不好,他怎么也挽留不住他的离去,他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啊!
他怎么可以伤了他?
他怎么可以……
见状,邵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粗制的纸卷香烟,烟尾几道符文雕镂得阴森怪异,他对司徒偃明道:“我只有魂烟可以给他短暂增添几年功力,助他渡过这一劫,但是治标不治本,鬼魂抽多了会上瘾,要试试吗?”他一直以来修得是诛魔证心的怒目金刚,别说是救一只鬼魂,就是救人他都狗屁不通,只好用魂烟看看姜画能不能先撑住。
姜画哭泣着,其实桃木剑的伤害已经被抵消大半,但他还是觉得心口很痛很痛,这种痛超出了魂体上的冲撞,更兼对凶恶道士的恐惧,还有布娃娃……为了保护他,碎成了漫天飞舞的棉絮,这一幕刺激得他不断哀声痛哭,“呜呜……宝宝……”
“对不起……对不起……”
司徒偃明不断重复着愧疚的话语,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流动的血液,不知是不是回忆起当年姜画求他留住孩子的模样,心疼得几欲昏死。
他抱着他的姜画,哪里还顾得上怀中是他最厌恶的艳鬼呢?
只怕这一刻让他以身相殉也毫不犹豫。
现场一片混乱,人仰马翻的事故第一现场,张海生冷汗淋漓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几十年不曾用过的扶灵术,这时,一个女孩的清灵嗓音忽然异常坚定地响起,“魂烟副作用太大,还是让我试试吧!”
张海生眼前一亮,是张静妮,他最关照的小徒孙!
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有女孩不理解大家为什么犹豫着不敢上前施救,扶灵术除了咒语啰嗦冗长了些,难道不是最基础的法术吗?她不讨厌花瓶娘娘,所以一定会竭尽全力。
于是她凑近了在惶恐中溺毙的司徒偃明,手心凝聚微弱荧光,默念法咒,推向姜画的心口,一点一滴修补青年魂体上的裂痕。
原来爆裂如岩浆的道气也可以变得滋润如甘泉,渗透进鬼魂每一寸皲裂的皮肤,犹如树根扎透干涸的沙砾,姜画顿时感觉到一阵清凉冲入体内,慢慢将如烈火焚烧的劲道悉数化解,充盈浸润他的魂魄,使得他被打伤的魂体得以渐渐凝实,不再若隐若现地透明。
这朵被践踏得千疮百孔的夜百合,终究还是坚强地重新舒展枝叶。
司徒偃明眼中满是血丝,通红可怖,指尖擦去怀中人唇角的血渍,动作小心轻柔得仿佛在挽留一片易逝的雪花。
扶灵术不断的滋养下,姜画意识变得模糊,眼睫毛湿哒哒地上下打架,锥心的记忆好像转瞬散了,像一个醒来就会忘记的梦,终于止住哭声,沉沉在男人怀中睡去。
跪坐在一旁的女孩张静妮放下施术的手,转头小声对张海生道:“应该已经没事了……”
所有人都松下了高高悬着的心,好险好险,不然司徒偃明发起疯来可能没人制得住,到时候就只有一同陪葬的下场。
张海生暗地里抹了冷汗,赞许地点点头,简直觉得面前的这个小徒孙胆识过人、前途无量,“不错,我记得你一向擅长这些。”
张静妮羞怯地笑了一下,想了想道:“我觉得他先前并没有想要伤害我。”
因为同样受到固本扶灵术的影响,司徒偃明好半晌混沌的思绪也有了一些清明,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僵直,跪在冰凉水泥地上的膝盖几乎在直起的一瞬间疼痛难当,他面色青白,身形摇晃,但又将怀中的青年抱得很紧,邵然想要帮忙搀扶也被推开了,毕竟青年是一只鬼,轻得很,他自己可以。
为什么青年会是他最憎恶的艳鬼呢?
难怪他这几百年间一直找不到他……
男人想哭又想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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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花瓶娘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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