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神住在一条不大不小的河里，岸边坐落着几个村庄，四时炊烟不绝。
他在水底住得久了，许是日子清净得过了头，竟生出几分寂寞来。
于是他沿着河水，去向两位比他更资深的河神讨教，询问他们都是如何打发这漫长的光阴。
风流的河神甲摇着手中玉骨扇，含笑道：“最妙的法子啊，便是每十年娶一位新娘。十年光景，村里总会有几位正处妙龄的貌美少女，日日相伴，怎会寂寞？”
乐得清闲的河神乙却摇头说：“每年让村里演几出戏，送些贡果，再找个日头暖的时辰四处晒晒太阳，这日子才舒坦。人类太吵，也太麻烦，还是自个儿最自在。”
小河神听了两位的说法，品不出对错，倒是没再多问，只默默顺着水流，飘回了自己的府邸。
小河神的府邸里住着一只乌龟妖，动作总是慢吞吞的，话总是少少的，却是小河神唯一的同伴。
对小河神来说，乌龟妖甚好，除了太爱睡觉了一些。
最近，乌龟妖又要陷入沉睡。
上一次乌龟妖沉睡时，河水照旧流淌，村人照旧生活，唯独小河神自己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
眼见又要自己独自在府邸里消磨时光，小河神烦得敲了乌龟壳好几下，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乌龟妖终是受不了小河神的胡闹，慢悠悠睁开眼，缓缓道：“你既不懂，又日日念着有人与你相伴，不如上岸走走，去瞧瞧人类到底如何。”
小河神想了想，觉得乌龟妖的话有几分道理。
于是，他上岸了。
小河神什么也不懂，他刚踏上岸，就被村民们团团围住。
人群中有人高呼：“河神显灵了！”
紧接着，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语气卑微地请求他赐下恩典。
小河神愣在原地，他什么都没准备好，只好懵懵懂懂地听着村民们的叽叽喳喳。
听来听去，似乎是这些年雨水下得太多，把庄稼全给浇坏了。
小河神更迷糊了。
他一直记得自己的职责是降雨，从化形那日起便日日念着这件事。
只是雨水要降多少，何时停，他却是不知道的。
村民们簇拥着小河神，把他送进了村里最气派的宅子。
原先住在这个气派的宅子是胖村长一家，如今为了腾给河神住，已搬去隔壁的小屋。
小河神原想拒绝，但胖乎乎的村长却笑吟吟地说这是河神应得的。
小河神站在门槛前，神情有些慌张。他本想拒绝，却挡不住众人的热情招呼，半推半拉地被推着进了宅子。
几日下来，小河神好吃好喝地被伺候着，小河神也没再想着如何脱身。
因着村民们不想要那么多雨水，于是小河神每天早上也不需要去降雨了。
村民们欣喜若狂，干完活就围着他团团转，问个不停。
“河神大人还缺什么呀？”
“您喜欢吃哪样？衣裳够不够穿？”
小河神眨了眨眼，手指轻轻捏着衣角。他答不上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小河神不懂人间礼数，只想着偷偷从叽叽喳喳的村民身边溜走。
可惜方向感实在糟糕，一不留神，反倒越走越偏。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村子一隅，那里有一座干净漂亮的小屋。
他悄悄探头去看，屋里坐着一位教书先生，正教导着一个半大的男孩读书写字。
小河神觉得新奇，便蹲在窗下看。一半是想悄悄偷学几个字，一半却是因为好奇。
他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红线，另一端正牵在那男孩身上。
河神乙曾说过，红线的存在，是因他在人间还有未了的因果。
如今这线牵在一个凡人身上，小河神蹲在屋檐下，想着或许是自己亏欠于他，才被这样系住了。
蹲着蹲着 ，小河神没蹲到自己顿悟教书先生的教导，却蹲来了热情的村民们。
一个个热情又恭敬，非要请河神大人回去歇息。
小河神被拉得没办法，索性伸手指了指屋里的男孩，说：“我想要他，做我的新娘。”
教书先生愣住了，男孩也瞪大了眼。
热情的村民们更是炸开了锅，窃窃私语、七嘴八舌，声量更是一个更比一个大声起来。
小河神只觉得耳边闹哄哄的，像是要被众人的言语淹没了一般，心口一阵发紧。
他心中莫名慌得不行，便使出法力，直接遁回府邸。
小河神回到自己的府邸时，还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小河神有了这段经历，只觉得一个人待着太寂寞不太好，可刚才那样被那么多人围着，也不太好。
那就试试，只和一个人类一起生活看看吧。
反正那少年手上，也牵着和他相连的红线。那一定是最合适的人选——小河神这样想着。
乌龟妖已经陷入沉睡。
小河神在水里待了一阵，终究觉得闷得慌，便悄悄上岸，想去瞧瞧自己的河神庙。
是的，小河神是有自己的河神庙的。
而且比河神甲与河神乙的庙都来得气派，香火鼎盛，庇佑着好几个村庄，算得上是这十里八乡最威风的庙宇。
据说这座庙，还是三十年前由国师亲自领着村民修建的。
不过这个传闻是真是假，小河神也不太清楚。那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只记得水波晃晃，供香氤氲，一切都迷迷糊糊的。
这些传闻都是河神乙讲给他听的。
小河神还没靠近自己的河神庙，就被眼尖的村民们认了出来，欢天喜地地围了上来，又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回了胖村长家。
胖乎乎的村长见着他，依旧笑眯眯地说：“您选中的人，在年满十八时便会举行河神祭，正式献给您做新娘。河神大人不必担心。”
小河神听完，眼睛一亮，心里一下子有了盼头。
他欢欢喜喜地回了府邸，从那天起便掐着指头，一天一天地等着少年长大。
河水依旧流淌，村人们依旧劳作，小河神依旧老老实实地降雨。
不同的是小河神对河神祭的期待。
小河神总是忍不住偷偷上岸，想去看一眼那个男孩。
他试过用法力化作凡人模样，却不知为何，每次都会被胖乎乎的村长一眼认出。而躲起来、藏匿气息，也总会被村民们发现行踪。
他们一见他便满脸恭敬，却总把他拦在远处，不让他见到那个男孩。
小河神有点郁闷，想起河神甲总是笑话他法力不济的样子，更觉气闷。
于是他又顺着河流漂去找河神甲和河神乙。
所幸河神甲和河神乙最近都没有出门，小河神便跑去找他们，倾诉自己总是被村民和胖村长识破的烦恼。
河神乙一如既往地温和，只笑着说：“过些时日，换了新一任村长和下一代村民，你自然就不会被认出来了。”
小河神歪着头，不解地问：“为什么啊？是因为这一代的村民特别聪明吗？”
他看见河神甲和河神乙相视一眼，像是默契地交换了什么。
河神甲摇着扇子，莞尔道：“不是他们聪明，是你法力还浅。再过几十年，待你积攒的法力足够了，糊弄几个凡人倒也不难。”
小河神一听，又羞又气，知道自己是被河神甲打趣了，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不过这次来访，他倒也不是空手而归。
他从河神甲那里学了些人类更容易适应府邸生活的法子，河神乙则帮他改善了府邸的结界，使凡人也能在水底的府邸自如生活。
小河神自觉进步不少，便安心回去等待河神祭的到来。
只是没想到，他等来的，不只是河神祭，还有村民们的谎言。
河神祭那日，站在供台上的少年，并不是小河神当初认定的那个人。
他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问：“是不是……认错了？”
原本热情的村民们神色微僵，片刻后还是笑着说：“就是他呀，河神大人，您选中的，便是这位。”
那位被推出来的少年也低着头，脸颊微红，小声说：“是我。”
小河神沉默了几息，终究没再开口。
他能感觉到手腕上的红线持续延伸向胖村长的家中，他却没有循线而去。
他没有去讨要，也没有质问。
只是遁回了府邸，甚至没带走那个羞涩的少年，因为那不是他要的人。
他回到了水下的府邸，默默地蹲在府邸的一个角落，开始一根一根地数着手指头。
一边数日子，一边等着乌龟妖醒来。
只是乌龟妖还没醒，小河神就又被村民们的献祭仪式叫了出来。
这一次，被献祭的正是他最初认定的那个少年，那个与他红线相连的少年。
小河神微微一愣，有些意外村民这回竟然没有再骗他。
可被献祭的少年没有丝毫柔情，只是冷着脸，开口便道：“请河神大人，不要再降雨了。”
小河神怔住了，下意识张望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庇护的几个村庄果真连日阴雨未歇，
而此时已是深秋，雨水绵延，不止浇塌了田埂，也浇霉了谷物。
他有些心虚，想了想，大约是因为这段时日自己有些伤心，法力一时失控，才引得雨水无端落下。
可惜在场的众人，包括那个少年，都以为这是河神在发怒。他们纷纷低头，跪伏不起，惶惶不安。
惟独那少年倔强地站着，抬着头看着他，神情冷漠。
小河神站在细雨中，嘴唇动了动，想向他们解释，却又觉得说自己是法力失控实在过于太丢脸，只好悄然闭嘴。
雨水顺着他发梢滑落，连小河神自己也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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