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说来话长。”
初见顾珏,还是在五年前的除夕夜,那时候爹仍是太医院院使。而方云寒,也才刚刚拜在爹的门下,成为御医中的一员。
隆冬飘雪,阖家团圆。而那一年,本该是方云寒当值。
窗外的春桃嫩叶,渐渐悠远,化作漫天碎雪,砸在屋檐,落在枝头,踩在地上更是咯吱作响。
“爹,您就带我去吧。”彼时还是个糯米团子的冯小小,正拉着爹爹冯正的衣袖,撒娇打横,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同入宫,去瞧瞧每年都只能隔着老远看见的烟火,近在眼前又是什么光景。
“宫里岂是你个不懂事的女娃娃能随意乱去的!”冯正无奈,温和劝着,“不如爹多包几封红包给你,等明初一,跟青禾一起买炮仗玩?”
“呜呜,我不。我不喜欢玩炮仗。”
她好不容易才盼到这次机会,哪里能轻言放弃,装模作样的干嚎了几声,冯小小掰着手指道,“去年、前年、大前年还有大大前年都是小小陪着爹一起守岁,今年爹想丢下小小一人在家,小小不依!”
“胡闹。”冯正老来得女,家中夫人又去的早,自是当小小为掌上明珠,便是呵斥也都软和着脸色,“若不是你方大哥家中出了急事,爹也不会将你独自留在家中,小小你乖,家中还有嬷嬷陪你。”
眼看入宫时辰要到,冯正朝管事瞥了一眼,立马就有几个嬷嬷上来要抱走小团子。
“爹,爹,爹!小小保证进宫乖乖的,绝不会乱跑,也不会乱吃点心。”急红了脸的冯小小,死命抱住冯正的小腿,“呜呜,爹,你就带小小一起去吧。”
她哭得可可怜怜,抱着她的嬷嬷也不敢真用力,谁都知道,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是冯大人的心头肉,每每一掉眼泪珠珠,冯大人八成都会顺着她。
果然,这小祖宗一抽抽噎噎。冯正当即便止住了上来的嬷嬷,伸手将小团子抱在怀里,颇为无奈,“罢了罢了,总归是除夕夜,你若要跟爹去宫里,就只能扮成爹的小童子,知道了么?”
“嗳?可是爹......”
换了一身小童子花袄的冯小小捏了捏自己发顶的总角,圆溜溜的水眸里泪花花还未完全干,不解道,“青禾也跟着她爹去过宫里,为什么她可以穿很漂亮的裙子,小小就要穿成男孩子的模样?”
“跟你说了多少回,那是荣国公,便是在家中提及,也不得失了礼数。”冯正轻轻摇头。
“爹,您还没说为何让小小扮成小童子模样呢?”小团子虽然身量不高,记性却好。
宽绰的马车,摇摇晃晃踩着积雪前行。
总归爹说不懂就要开口去问,况且冯府离皇宫还有段距离,足够爹说些大道理听听。
闭目养神的冯正微微一怔,半晌才道,“看来小小是不想去看烟花了?”
“咦?我要看!”
小团子到底禁不得诈,话一出口,立马就卡了壳,“我,我是说,要陪爹守岁。什么烟花不烟花的,小小才不稀罕。”
她说得一本正经,可当夜空里当真炸开一朵又一朵徇烂多彩的烟花,趴在窗边的人就已经按捺不住,偏身后的冯正,还在细心地挑着药材。
“爹~”
冯小小可怜巴巴撒着娇,冯正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轻笑摇头,宠溺道,“还记得答应了爹什么?”
“不乱跑,不乱吃点心!”
“就在翠华宫,莫要出宫门,知道了么?”不等冯正话落,小花袄登时欢快地哒哒跑了出去。
漫天的烟花绚烂。
而她,到底没能遵守和爹的约定。还遇见了,本不该认识的顾珏。
灶里噼里啪啦烧得火热。
裴衡止静静看向陷入了沉思的冯小小,藏在腔子里的心就好似被人用线缠绕,高高提起。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眸色微沉。
“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下的一面之缘。”回过神来的冯小小抿唇,轻轻道。
啧,一面之缘?
修长的手指托腮,裴衡止唇角微斜,刚刚她那模样,可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一面之缘。倒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意思。
“既是这样。”清俊的郎君刻意停顿,温和道,“总归姑娘也知我此行便是为了查冯大人当年那桩案子。”
虽不知是何处露了马脚,但如今局面已是如此。且据十二羽查到的消息,冯院使的确留了一样极为重要的证物。
不管冯小小是有心用小册子试探还是真的不知那证物的存在,裴衡止略一沉吟,决意以退为进,“冯姑娘可愿与裴某联手,一起找出当年的真相?”
拢着的黛眉下,乌黑的水眸发愣。
梦境之中,他为冯家翻案,是在两人婚后。所以她一直以为,裴衡止是因为心中有她,才会如此尽心尽力。
可眼下,他这话里的意思......
“裴公子,恕小小冒昧。”轻轻扬起的面容平静,冯小小淡道,“敢问公子为何会对家父的案子如此上心?”
她倒是直白。
那双犹如点墨的桃花眼微微含笑,藏下一丝欣赏之意,“实不相瞒,只因宫中有贵人过问。裴某也只是遵旨而行。”
能唤得安庆侯府的小侯爷出马,这位贵人。
冯小小略一思索,想必只有出自西岭沈氏的太后了。只不过她老人家常年吃斋念佛,早就不过问宫中俗事,怎得又想起来查三年前那份旧案。
她亦知道,话到此已不能再问。
“小小愿配合裴公子行事。”
裴衡止浅笑,“冯姑娘客气。刚刚姑娘曾言,七皇子顾珏有异。”清朗的声线低沉,似是落在耳边惑人的妖,“过几日,宫中有百花宴。姑娘可愿随我入宫,亲自试探一番?”
“入宫?”
“不错,只是要委屈姑娘扮做——”
年幼时穿过的大花袄登时浮上眼帘,冯小小一愣,直直看向面前清俊的郎君,猜测道,“书童?”
缓缓咽下唇边的侍卫二字,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笑意不掩,轻轻点头。以她的小身板,穿盔甲的确不合适,如果扮成书童的模样,倒是不错。
听闻她曾写过一本女扮男装的小书童与自家公子相爱的话本。
若是她真做书童......手下的笔停停顿顿,忽得有些拿不稳。
“爷?”小心翼翼唤了一声走神的裴衡止,金羽满目忧愁,自他家小侯爷从灶房回来,便有些怪。一会傻笑,一会又严肃的不行。
像极了中邪。
不巧刚刚墨羽传了信来,说阮姑娘又病了。金羽可不敢耽搁,顶着万分压力,又低道,“小侯爷。”
好端端的红袖添香,一转眼就成了五大三粗的侍卫。裴衡止刚刚还轻飘飘的心立马被人强行按进了腔子。落差巨大,那双柔和的眼一冷,颇有些不耐,“何事!”
“爷。”狠狠吞了口水,金羽禀得小心翼翼,“阮,阮姑娘,风寒加剧,想请爷回去瞧瞧。”
“混账!”伸手在金羽脑壳上狠狠一敲,裴衡止被气得生笑,“你看爷可是会医术的?”
金羽诚实摇头。
“知道还不叫墨羽请大夫?”裴衡止眉目一挑,忽得算起了旧账,“早前,你在屋檐上叹气......”
十二羽自小便跟着裴衡止,忠心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哪怕是小事,也绝不会隐瞒。
饶是金羽惧怕,也不敢不认,只熟练地认错下跪。
半开的窗,探进来月色与一枝春桃。
“知错就好,如今我便给你个改错的机会。”放下手中的笔,裴衡止掐了一朵新开的桃花拢在掌心,问得漫不经心,“你年初定亲,可与那家的女儿接触过。”
“回小侯爷。”虽不知裴衡止为何过问这个,但金羽并不隐瞒,“只幼年时见过一面。”
“如此说来,你们也只是一面之缘。”那双好似沁了墨的桃花眼一瞥,“那......假设你们无意相遇,你会如何想?”
说起未婚妻,金羽一贯黝黑的面上也有了些羞意,暗暗地红,“回爷的话,属下自是十分欣喜。”
欣喜??
淡淡地遣了金羽出去。
刚刚还眉眼风流的清俊郎君咬牙忖了半日,莫名地烦躁不安,如今陛下膝下皇子,可就只剩顾珏还未成婚。虽然冯小小口中怀疑,但她那神色,可极为不妥。
至于哪里不妥,他又说不上来。
尤其顾珏一向性子软绵,且三年前那桩案子,戚贵妃是被牵连者。
姑母也说,这宫里最不可能犯事的,便是老七。
刚刚拢在掌心的小桃花早就被好好放在枕边,裴衡止侧身,才叹了口气,那朵花就飘飘忽忽卷进气息,被吹得老远,继而无辜落地。
犹如墨染的桃花眼一滞,连带着眼角的泪痣也开始发暗,“花落无声,实在是......不吉。”
他说得缓又轻。
守在屋檐的金羽没敢再叹气,小侯爷的秉性一向冷淡,又不信鬼神。风吹花落,早就司空见空,何时与吉凶有了关系。
可一想起刚刚小侯爷说请大夫的神情,金羽神色一凛,忽得福至心灵,原来他家侯爷,是心有怜惜,才会关心则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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