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已在山腰,前面上去不远就是妙圆寺,夜色已深,再周转走山路恐怕又要耽误不少时间,导骑便建议去寺里投宿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沿官道下山回城。
大队人马遂循路而上,妙圆寺不过一小庙,难得接待赵虓这般尊贵的客人,得知赵虓要来的消息,住持和寥寥几个僧人便早早在寺庙门前恭候迎接。
进门时,宁悠偶然一瞥,却见僧人中一熟悉面孔站在后边。即便天黑,她还是借着不算太亮的灯火认出对方来。
“寂行大德?”
寂行推辞道:“小僧不敢当‘大德’之名。”
宁悠向赵虓引荐,“殿下,这便是妾之前对您提过的,曾在京中大隐寺偶遇的寂行法师。”
赵虓定睛细瞧此人,灯火衬得他颧骨高耸,面若山棱,一双细眸磐石般坚毅。更叫他意外是,他竟没有低眸避开他的目光,而是恭谦不失态度地迎上来。
倒是个有个性的。
既是宁悠发话了,他自然对他重视了几分,道:“听说您当日在王妃面前颇有一番高论,这才叫她印象深刻,一直惦记着,都回来了还想着跟我说起这事。”
“承蒙王妃谬爱。”
“哎,不必自谦。我听她提起您以后其实一直很想与您见一面,今日也是有缘,竟在这里碰上了。”
“小僧说过,有缘必会再见的。实不相瞒,小僧也是昨日晚上才游历至此。”
赵虓微讶,“难道说,连今日我会在此秋狩、甚至会误入林深处、投宿此庙,都在大德您的计算中?”
“这倒不曾。小僧不敢算计大王和王妃,只不过,要预料这些也并非难事。”
赵虓顿时来了兴趣:“甚好,择日不如撞日,请大德去我房中一叙。”
时候都不早了,他又起兴,也不知要往几时地聊呢?宁悠没作声,颇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奔狩了一整日,夜里又不早睡,吃得消么?
赵虓拉着寂行要回房,才想起她来,揽过她肩头道:“你也同来好不好?”
宁悠攥攥他热烫的手,“妾有些困乏,就不陪您了。您也悠着些,别熬太晚,伤身。”
“也好,你也累了整日了,还是早些睡吧。我记着了,闲聊几句就回去。”
他这一“闲聊几句”,可一下聊到了三更天里。
宁悠都睡了一觉起来,还不见他回房。本想起身去隔壁劝劝,可她实在困倦,便躺在被窝里想,他若对寂行没几分欣赏,哪儿还需要她劝,早都回来黏着她了。眼下这定是聊得痛快、聊得投缘才如此有劲头。
这些年他身边能让他如此的人也真数不出几个来,算了,由着他去吧。
晨起时才见他不知何时回来了,和衣而卧地睡在榻外侧,睡得鼾声雷动,看来是给累得不轻。
她起身来为他盖好被子,略做了一番收拾出门去。左聿送了热水和清洗用度过来,她便自己先行洗漱,没忍叫醒赵虓。
秋日深山里,晨曦微露,还甚有些凉意。宁悠便在院儿里拉伸拉伸筋骨,热乎热乎身子。
寂行自前头过来,向她行了一礼,传达住持问候,顺带送来些斋饭素粥。
宁悠道谢,让左聿端进房中,关切道:“您与殿下相谈至凌晨才休息,不需多睡一会儿么?这便起来了?”
“臣白日坐禅时已休息足了,夜里一般不会久眠。”
宁悠留意到他改了自称,想来这是“往后是否可在顺安城内的大宝禅寺见到大德了?”
寂行一笑,吟出一句诗来:“历尽风波难苦际,无愁应只为佐王。”
“看来大德与殿下彻谈整宿,相谈甚欢。可否一问您与殿下都聊了什么?”
“臣为大王献上三个方略,六条策论,可保藩国和边疆十年安定。”
宁悠好奇心被勾起,自又追问是哪三个方略。
寂行道:“其一,备战养兵,三年之内收复后齐失土,制衡邬延二部,五年内可解北虏之忧;其二,赏罚分明、法度森严,革藩国之内弊、朝野之沉疴,可使河清海晏、上下勠力同心;其三,与民休憩,广施恩德,则藩国之民心所向皆在大王矣。”
宁悠听完这三点,一面是钦佩于他所设想的藩国治理之道,但与此同时更惊出一背冷汗。这方略哪里是为藩国所制,其立场之高瞻远瞩,简直是忧大靖之所忧,虑圣上之所虑,实在可称僭越!
赵虓竟然会对这样的僭越之论首肯相附,欣赏有加吗?即便是两个大老爷们,但如此相见恨晚,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也不为过。他是当真心至纯善,全未往这上头深思,还是从这时候起,就已经有了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坐上那把龙椅的心思呢?
这后一种想法吓了宁悠一跳。即便她知道,前一世赵虓最终走到了那个位置,可此世此时,陛下还在,太子还在,绝不能再冒出这样大逆不道念头,也万不能再如此纵着自己思绪信马由缰了。
可待她收拾情绪,追问寂行,这三点方略为何只能保藩国十年安宁,十年之后又将如何时,寂行的回答却让她敛起的心事一瞬仿佛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
寂行道:“十年之后,世殊时异,谁又知道天下局势几何呢?或许王妃应该比臣更清楚吧?”
她直愣愣地看着寂行,寂行也意味深长地回视着她,那双细长的眸中透着一种洞悉,仿佛直直看进她心底,窥破她绝不会向任何人提及的秘密。
十年之后,正德二十七年,前世的这一年,圣上病重卧床,赵虓暂时搁置了收复南周的计划回朝。一回京城,他立即贬谪、远调一批旧臣,提拔选用一批新人,废弃中书省改设内阁,彻底掌控朝政,真正踏上了到达皇位前的最后一级阶梯。
可以说这一年对赵虓来说才是尤为至关重要的一年,没有这一年大刀阔斧的改制,他可能无法平稳、顺利地接过这副重担。仅仅两年多以后,圣上驾崩,他在百官俯首拥戴下终登御极,成为大靖自太祖后的第二任皇帝。
这就是寂行口中所谓“世殊时异”吗?他究竟知道些什么?还是真有窥破天机的高深修为?
宁悠心中已然翻起滔天巨浪,只面上纹丝不动,语气也依旧平静:“大德说我应当更清楚是何意,我应当更清楚什么?”
寂行依旧打着哑谜:“王妃是聪明人,何须非得问个究竟?”
“我的确不明白,请您为我释惑。”
他只得答:“您在天道之中,难道不该比我等凡生更知天意?”
宁悠眸中一惊:“您果然已知道了么?……”
“臣可窥破,却不敢道破。”
“我有一惑,如果这便是天道的话,为何我却连近在眼前之事都无可预见、改变呢?”
寂行搓着手中念珠,道:“恕臣直言,王妃应知顺应天道而行,而非妄逆。”
“何为顺应天道?又何为妄逆?”
“不憎恶生死之道则为顺应,反之便是妄逆。您若屡次试图反其道而行,臣担忧您永劫于此间轮回,难得涅槃解脱啊。”
既说到这里,她便想起不些年后,正德十年这一年里,林皇后与父亲相继因病离世,一年里两位至亲长辈离开,不仅是她,赵虓亦哀痛日久。这一次回去,为避免此事重演,她才特意千叮咛万嘱咐他们仔细身体,时时留意。
纵然如此,就能免去生老病死吗?人终有那一日,佛言当断嗔恨,方入圆觉啊。
可道理讲起来容易,真想放下却难,宁悠叹道:“大德所言极是,但自己之生死尚可置之度外,至亲至爱之人又叫我如何泰然呢?”
寂行思索一番,也唯余叹息一声,“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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