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海面的气流吹来连续不断的大雨。
蝉鸣被雨水冲走,只剩下没有尽头的闷热。
夏天太漫长了。
本来只是想等雨小一些就走,不知不觉办公室又只剩下他们几个人。
在世俗允许的方面挥霍所有的精力,工作,不停工作,积极地打发漫长的时间。
半夜十二点,贺川走出写字楼,扑面而来的水汽沾湿撑伞的人,他从烟盒里摇出最后一颗烟,熟练地点上,叼着烟慢慢走回家。
雨天或者晴天都没有什么差别。比起三个月前什么也没有改变,唯一的不同可能是他开始了解嗜好品的好处。
公寓很近,一根烟的时间。
Z城不像帝都,这个点,外面已经很少行人。
电梯打开,他看到门口有人的时候还有些诧异。
“你……”
他看着莫休。
雨下了一天,他身边没有伞,身上是干的。
“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莫休站起来。
“你在这站了一天?”贺川惊了,“你不会给我打电话吗?”你不会自己进去吗?出于对莫休非人身份的忌讳,贺川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哦,忘了。”莫休这才想起他们还能使用手机沟通,“你没有回我信息。”
贺川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莫休指的是那条问他工作的短信。
如果你在意的话,起码应该再发一条。不过事实是他加回莫休的微信以后这家伙什么也没说。早知道不应该那么自觉交租的。
“三楼,没有人搬进去。”莫休给出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蛇妖不懂人类,但他隐约感觉不对,所以刚回到Z城就过来了。
再见到他,贺川比自己想象中平静,可能是连续加班榨干了他的精神。
“进来说吧。”
贺川摁开密码锁,给他留了门。
进门以后他没开大灯,只开了旁边的壁灯。莫休不喜欢开灯,现在他的视力也足够让他在昏暗的地方视物了,只是人类夜里开灯的习惯没有必要去矫正。
莫休犹豫了一下,贺川却顺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人往屋里带了带——然后他好关门。
从刚才贺川一出现,他身上的妖力就强烈地吸引着自己——明明魏予说他体内的妖力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莫休微微皱眉,如果是平时,随手处理掉也就完了,偏偏是现在,他损耗自身大量妖力以修复阴阳咒,妖元正是空虚。
八月暑天,连日大雨不过只能换来片刻清凉,过后又是蒸闷。蛇生性好凉,尤其在这样炎热的天气,方才贺川不过在他手腕上握了一握,已十分燎炽。
“你坐一下,我去泡咖啡。”其实是贺川自己需要。
说完,男人看也不看他,撇下客人径直往料理台走。
男人身体内一团混沌在蛇瞳中隐隐作亮,熟悉的气息被囚禁在人类柔弱的躯体里,倾吐丝丝妖冶香气,只求与原主再度交融。妖心躁动,但此刻也只能强抑,莫休想,今天不该来。
“你对人太没有戒心了。”莫休双臂相扣,默默站到离他最远的墙角。
贺川“哈?”了一声,背对着访客,将咖啡粉装入摩卡壶,“房东先生,你搞搞清楚,现在是半夜十二点。”
啊。莫休不太关注人类对时辰的细分,但他有不错的理由离开了。
“你先睡觉吧,下次……”
“不准走。”贺川回过头,看到莫休已经到了玄关处,声音一下冷了。
就这么急着离开吗?那到底为什么要过来?在门口等了一天也无所谓是吗?你关心的究竟是什么?所有的疑问连珠炮一样打在他的胸口,几乎要使他松口。贺川真的不懂莫休在想什么,但他不想把事情搞到无法收拾的局面。
贺川压了压情绪,扯出个笑勉力找补:“我刚泡的咖啡,你走了就浪费了。”
没有人说话,但他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莫休应该还在。
蒸汽发出噗噗的声响,棕色的咖啡液从阀门冒出,散发出浓热的香气。贺川无聊地盯着咖啡漫上来,说:“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放进来的。”
说不定就是在给你伤害我的机会。贺川想像平时那样开个玩笑,但这个笑话好像太过暧昧,话到嘴边,想了想又没说。
萃取的尖啸在这样的夜晚过于刺耳,让贺川怀疑自己干了件蠢事。
太安静了。
一片寂静之中,一只手贴到他后背,没有形状一般,完全地与他贴合。
贺川呼吸一滞。
这不是莫休,莫休不会这样摸他。
贺川将呼吸咬在唇间,慢慢地回头——
“莫休”仍然是那个“莫休”,却又有明显变化: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头乌黑的长发,五官越发凌厉,动人心魄。一双眼已变作绿色,翡翠一般,美丽又冰冷。
蛇妖上半身不着寸缕,只覆着墨丝,再往下便是一条蛇尾,黝黑、粗壮,泛着浅浅的精光。
“莫休?”贺川试探着叫了一声。
蛇妖浑然不觉有人呼唤,一副混沌未开的表情,绕在男人身上嘶嘶吐着蛇信,天真地嗅寻熟悉的味道。
贺川一动也不敢动。
“莫休”已经不认识他了。
这是一条蛇,一条足以将他生吞的大蛇。
蛇顺着人身收紧,轻易将男人摘离地面。
小腿、大腿、腰身、后背、双手,完全地,缓慢地,落入蛇身亲筑的巢穴。
双脚下意识地踩蹬,像溺水之人试图够到地面的挣扎,但却只能擦过大蛇坚硬的鳞。
“有话好好说……”贺川被他缠着,完全动不了,“我不是,储备粮……”
虽然和储备粮也没什么分别了。
为什么21世纪还会有妖精这种存在啊?!
“对不起,哥,我错了,我再也不凶你了,也不逼你喝咖啡了。”贺川绝望地仰起头,他觉得莫休已经没法和他交谈了,但很难停止说话。
静静地和比自己大几倍的蛇对望,这太他妈掉san了。贺川真是要崩溃了,但同时又因为心力交瘁而无法大喊大叫。
“我错了,我不该对你有非分之想,我再也不骚扰你了,再也不偷偷喊你老婆了。”
失败的人类对蛇告解。
蛇勾起男人颈上的项链,吊坠被人的体温浸得暖而润。蛇妖像对待电话亭的投币口一样,把玉坠放进男人一张一合的口中。
贺川:……
对不起,我闭嘴。
小命都在人家手里,贺川不敢反抗,默默调整位置,把玉玦含到相对舒服的地方。
常言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可见这是皮囊上的一个口子,通往人平时看不见又摸不着的地方。
人看不见的东西,妖看得见,人够不着的地方,妖够得着。
莫休捏住他两边的下颚骨,迫使人类张开嘴。
还有什么可吃的?没有了,总不能给我灌咖啡吧。贺川苦中作乐地想。
被捏着仰头,嘴里的东西往后滑,他拿舌根抵住玉玦,免得噎死自己,这下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蛇妖左右打量他,忽略下半身足以绞碎骨头的可怖缠绵,他的神情称得上纯真动人。妖一手掐着人,一手搭在男人胸口,薄薄的皮肉传来心脏的搏动。如果他想的话,下一秒就可以把那颗心放在手上把玩。
幸好他对人心没有兴趣,吸引他的只是人类身上浓厚的妖力而已。
蛇妖凑过去,衔住男人的嘴唇。
这不是一个亲吻。
贺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冷硬而饱胀,活物一般去探索一张嘴。
温热潮湿的口腔筑成天然的巢穴,男人咬紧牙关却丝毫无法阻止邪灵鬼魅地侵占,那东西顺着嗓子眼往下钻,压着人的舌根,不容阻碍地挤进喉管。
有条蛇钻进来了!这个认知让他头皮发麻,强烈反胃,“呜呜”的晃着头,试图躲避那东西。喉口也不断痉挛,不愿向异物打开探入的通道,贺川被蛇紧缠,全身上下就没有哪里能听命主人的想法。
吐出去、吐出去,贺川几乎喘不上气,却没有真的窒息。
牙齿咬着那块玉玦,擦出含糊的响,贺川突然意识到这东西并不是个“实物”,明明每一寸游移都在刮擦他的喉咙,但那块玉——一直就在原来的地方。
挣扎毫无用处,只不过把血肉之躯往大蛇的枷锁里嵌得更深。
那条不存在的蛇钻进他的身体,窝在骨肉搭建的空巢,满不在意地搅动脏腑,激起阵阵颠倒的疼痛。贺川眼前发白,胸口如遭蚁噬。身体从里到外完全不属于自己,手脚伶仃挂在蛇身之上,好像黑色圣诞树上一件无关紧要的装饰。
剧痛之下,贺川几欲晕厥,苦海浮沉,一只手扶上他后颈,轻轻按了按。
身上的束缚一轻,蛇身渐渐放松,齿链发条一样倒退,缓缓松开猎物。堵塞喉头的蛇灵化作一缕轻魂,被蛇妖收回口中。贺川全身软绵,半点使不上力,抽了骨头一般倒在对面人身上。
莫休接住他,拍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是我,没事了。”
“……知道是你。”贺川把脸埋进他怀里。
男人在罪魁祸首的怀抱里松懈下来,浑身疼,脑袋也累得要罢工。什么也不想想了,想不动,贺川放任自己把重量都交托给他,太累了,好像操控自己的身体——交谈、行走、坐卧,无一不教人疲累。
妖精化出的人身看上去单薄,其中蕴含的力量实际难以衡量,贺川倚靠着他,身体里的神经一根根重新接上,他试着动了动,身体末端止不住的发颤,双手轻轻搭上蛇妖后背。
只是抱拥,心中便有失而复得之感。
贺川叹了一口气。
“哪里难受?”莫休问他。
贺川摇头,又说:
“一见你就难受。”
莫休沉默了一下,“我以后不再来了。”
这就是贺川要的。但他此刻很难做出即使最小限度的附和。
终于贺川放开他,看起来神色如常,只是眼睛有点红。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嗓音也有些干涩。
说完,贺川起身准备离开。
被水汽打湿的衬衫沾上汗,现在依旧留存着被一寸寸绞过的痕迹,沾满唾液的玉玦,空虚疲惫的脸,估计头发也够乱的。所有糟糕透顶的东西粘连在一起,共同构成一副人类躯壳——这一身太难受了,他得去收拾收拾自己。
莫休拉住他:“你刚刚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酒柜倒影出男人落魄的模样,贺川看着自己,心中有种倦意油然而生。他本来没打算说,但现在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不想再挣扎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贺川笑了笑,“就是爱上你了而已。”
说完,贺川觉得心里有什么很沉的东西,随着这句话轻飘飘地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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