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问:“是我阿娘叫你来的?”
她点了点头。
他又问:“你几月的生辰?”
她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答:“小女子生在重阳,就是上个月。”
他忽然皱了眉,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少顷,他勾了勾手指,让她靠近一些,突然从裘衣里拎出一条大肉虫,绿色的,有她的大拇指那么粗,不停地蠕动,她吓得惊声尖叫着往后退。
很不幸,她所站的地方背后是一大片池塘,踉跄间不知踩中了什么,翻身摔进了水中。
池水冰凉,她手脚并用地扑腾着,恍惚看见那小公子站在岸边,一动不动。
那是自九岁一场大病之后,又一次和阎君擦肩而过。
她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了阮府,其后便是连续高热,烧得昏昏沉沉,隐约知道家里吵翻了天,却不知是为何。
数日后她醒过来,想要水喝,屋里却没人,听到院中有人说话,于是便下床走了出去。
院里那场面,她毕生难忘。
阿娘垂首跪在地上,瘦弱的脊背拢在有些宽大的襦裙里,被风吹得晃晃荡荡,轻声说着:“小女性子憨直,不知何处冲撞了小君侯,还望恕罪。”
对面站着那锦衣华裘的小公子。
她只觉一股热血上头,大喝一声:“阿娘起来!”
然后冲到他们身旁,一把拽住阿娘的胳膊,她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生生就把阿娘扯了起来,继而转身用力推搡那个被阿娘叫做“小君侯”的公子。
“你滚出我家!”
“你这个坏人!大坏蛋!”
她不停地尖叫喝骂,终于惊动了府上其他人。
小君侯也似乎很生气,转身大步走了。
再后来,她和阿娘都被罚跪了祠堂,整整两日。
这便是,她与周沉璧少时的孽缘。
故而此刻,她如何都不能相信,小君侯竟会有好心,去给一个陌生小童银子。
但……无论他好他坏,都与她无关。
阮茵摇了摇头,欲告辞离去,对面之人又开口了。
“你的伤,怎么来的?”周沉璧曲指点了点自己额角。
她还陷在往昔的回忆里,闻言怔了怔才道:“不小心撞的。小君侯若无它事……”
“有。”
“……”
“我已说过,提亲之事不是儿戏,你为何不信?”
得,又绕回来了。
阮茵默默垂首,片刻后抬眼:“小君侯为何非要争这一时意气?你因一句无心之言,便决定向只见过两次的女子提亲,还说不是儿戏?”
“四次。”
“什么?”
“今日是第四次见。”
“……”
饶是阮茵一向稳重,也忍不住想捶人了。
“即便你不是儿戏,我又为何一定要答应?”
“你与我成亲,不仅能得一个品性上佳的夫婿,还能得侯府少夫人的尊荣体面,有何不好?”
哈!
“小君侯这般‘品性上佳’的人,多的是人想嫁,又何必找我?”
“其他人本公子不认得,也瞧不上。”
话一出口,二人都怔住了。
周沉璧忍不住想抽自己的嘴,说的什么屁话。
这意思岂不是说,他瞧上她了?
荒唐!
离谱!
他堂堂小君侯……咦,这小娘子反应也很有趣嘛!
阮茵自然与他想到了一处。
然而她绝不相信周沉璧是当真瞧上她了。
他不过闲的无聊,把她当个猫狗逗弄罢了,便如少时拿虫子吓她,纯属他的恶趣味。
想是这么想,当她与周沉璧对视,那眼中含着笑,懒散的、戏谑的、不羁的……如这夏末秋初的日头,明亮却不灼人,是纯然剔透的。
阮茵偏首躲开了他的视线。
脸颊和耳朵被日光晒出一层绯红。
“请小君侯莫再戏弄于我,我此生,也绝不会嫁你。”
声如金石坠地,周沉璧却仿若没听见。
和风轻拂,她额角发际的细绒毛发轻轻摇动,他忽然想伸手碰一碰。
握拳忍了忍,轻咳一声,正待说话,身侧传来了人声。
“大姑娘。”
呆站着的两人转过头。
小令和阮赟站在书院门前,身旁还站着杜君夷。
阮茵快步走到过去,敛裙施礼:“夫子。”
杜君夷颔首,瞥了周沉璧一眼,略略诧异,拱手道了声“小君侯”,又对阮茵说:“听闻小赟出了点事,正好我这处也快散了,大姑娘可要一同走?”
阮茵笑笑:“不敢耽误夫子,我带小赟回去便好。”
“不耽误,走吧。”
阮茵思忖一瞬,应了声“好”,转身对周沉璧道:“今日多谢小君侯了,他日若有需要阮茵效劳之处,一定义不容辞。”说完略略欠身颔首,便和身旁三人一起离开了。
周沉璧面无表情。
盯着前面那个细瘦伶仃、走得娴雅端庄的小娘子,还有她身旁的男子,暗暗咬了咬牙。
他费劲吧咧帮她救出弟弟,都没见到她一丝笑,对旁人倒是笑得欢。
很好。
周沉璧拔剑一挥。
残破的栅栏在身后轰然倒塌,散成了一堆木头棍子。
“轰隆”一声炸响,惊得胡定激灵一下摔倒在地,懵懵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靠着树睡着了。胡梦颠倒里,听到大晴天打旱雷,真是奇也怪哉。
看看日头,还没到南边,胡定坐起身,抱上树干打算接着睡。
刚闭上眼,便听见他那要命的爷大喊:“胡定,你他娘的倒是逍遥!”
胡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懒洋洋地揖礼:“公子,您的大事办完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周沉璧拿脚踢胡定的腚:“去炎神祠,把那碧水书院前的栅栏给爷修好了!今儿要是修不好,你就在这陪炎神奶奶吧!”
胡定一头雾水,丝毫不知是数日前嚼的那段舌根子,造成了今日之孽。
“得嘞爷,小的虽不知那栅栏又哪里惹了您,但一定给您修的齐齐整整,跟新的一般无二。”
周沉璧翻身上马,勒缰便走,走出一段忽又停下。
“胡定!”
“小的在。”
“去府里,把我的松香化瘀膏找出来。”
“爷,那不是金疮药吗?平白找那玩意做啥?您受伤了?”
“让你找就找,哪儿那么多废话!”
“得嘞,小的记下了。”
“找到了……送到一枝春胭脂铺。”
“哦。……哦?”
胡定睁大眼,盯着马背上那爷,微笑着问:“公子,送给胭脂铺的谁?”
“啧!”周沉璧转头瞪胡定。
胡定笑得更灿烂了:“哦,阮掌柜。”
周沉璧举起马鞭要抽他,胡定一溜烟跑走了:“公子放心,小的一定告诉阮姑娘,是您送她的!”
“狗东西。”
周沉璧笑骂一句,轻扬马鞭,向东行去。
拜完炎神第二日,阮茵去了胭脂铺,纪阿月见着她便道:“姑娘,咱们铺里有四样货断了两日了,都是销路很好的。”
“小七呢?可有去作坊问过缘由?”
“小七昨日去东郊王记作坊了,还没回来。”
王记作坊是制作妆盒的,阮家在东郊芙蓉镇另外还有两家作坊,是专门调弄脂粉的,这两家出货之后会由王记统一包装,最终送到胭脂铺。
阮茵想了想道:“你将目前货存短缺的都记下来,我明日亲去看看。”
阿月应了一声,去后院盘库了,阮茵在柜上招呼客人,偏这日胭脂铺人来人往,一刻也不得闲,忙了一整日,回到府中太阳已落山了。
往关雎院走的路上遇到阿爹,阮茵停下来行礼,瞥见阿爹身旁还有一人,便未多言,微一颔首,错身而过。
关雎院掌灯了,阮茵走进正房,没见着阿娘,便问小令:“阿娘呢?”
小令倒了杯热茶递上,回道:“夫人在东侧间礼佛,不叫人打扰。”
“怎么这时候礼佛,可用过饭了?药吃了吗?今日咳得厉害吗?”阮茵边问边朝外走。
小令忙跟上来,小声道:“姑娘,夫人今日心情不大爽利,还没用饭,药也没吃。”
阮茵心里有数。
阿娘每次心情不好,或是遇到难解之事,便会去礼佛。
说话功夫走到了东侧间,看见佛龛前跪着的背影,叫了一声:“阿娘。”
双手合十的人睁开眼,缓缓转头看过来,白皙秀美的面容被灯烛照得更添柔和:“茵茵回来了,今日铺里忙吗?”
阮茵快步走过去,在另一个蒲团上歪坐下来,双手环抱住阿娘,头靠着她的肩,笑着闭上眼:“忙。我今日忙坏了,阿娘。”
岳淑媛轻拍女儿的背,嗔道:“不可对菩萨不敬,跪好了。”阮茵嘟着嘴挺直肩背,不情不愿的模样,当娘的于是又心疼女儿了,“你还是莫惹菩萨生气了。饿了吧,我们去用饭。”
阮茵忙不迭点头,起身搀扶阿娘,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她扶稳了。
看来今日这番跪,不少于三个时辰,阿娘难解的事,也非寻常事。
母女俩在正房和和乐乐地吃罢,丫鬟进来收拾碗碟,阮茵扶着岳淑媛往寝室走,边走边问:“阿娘,你在愁烦什么?”
岳淑媛闻言脚下一顿,偏首看了看女儿,少顷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阿娘没有愁烦的事,只盼我的茵茵得菩萨庇佑,一辈子平平顺顺。”
“莫哄我了,我能看出来。”阮茵扶她坐在床畔,搂着她的手臂晃一晃,“阿娘,你若不跟我说,还能与谁说呢?告诉我吧,我来想主意。”
岳淑媛抚着女儿的脸,勉强一笑:“是。你一向有主意。”停了片刻,又道,“可这回的事,只怕由不得你拿主意。”
“阿娘,到底是什么事?”
岳淑媛沉默良久,轻声道:“茵茵,你阿爹为你……定了一桩亲事。”
阮茵一瞬瞪大了眼,缓了一会儿才问:“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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