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水

山野小道,雨声潺潺,细细密密地洒落在竹林间叶上,宛如万千线丝织出的帘幕,少年一身蓑衣滴滴答答。

看着绵绵细雨,那场梦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梦里是无尽的黑,嘈杂的雨声,以及最后一声撕裂天地的惊雷。

可怪的是,在那片冰冷的尽头,总有一缕清晰的温暖,一个冰凉的怀抱,和一滴落在他额头上,滚烫的泪。

他甩了甩头,将这无根的思绪抛开。嘴角叼着青草,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仿佛世间万事,皆可付之一笑。

沿着熟稔的小路往前走,他伸手掠过路旁的野草,惊起几滴夜露,落地轻响作答。

行至缓坡,风势一转,云破月出。

清辉如练,骤然洒落,落在他湿漉的眼睫间。

他微微一怔,那根青草也从唇角滑落,随后轻笑自语:

“镇上的商人常说物以稀为贵,这样的景色,该卖几钱?”

略一思忖,又自答:

“十年的风吹雨打,换此一见?哈哈,也就我能付得起了。”

话音方落,一股没来由的悸动扼住心口。他下意识四顾,却见云头之上,依稀一道白衣身影负手而立,月华披身,宛若仙人。

那轮月光之下、山尖之上,白衣男子斜倚云絮间,白发散落肩旁,融于月色。一手握白玉酒壶,壶口残酒被风吹成细雾,混在雨丝里飘。

他不经意一瞥,目光落在山道少年身上时,发梢雨珠坠下,恰好打在身侧乌黑长枪的银灰枪缨上。枪身近握柄处,一道'正'字刻痕浅浅卧着,其下另有极小的'清''义'二字。

“曾几何时,漫天风雪送一人。”他对着风雨低语,指腹抠着枪身刻痕。

雨势忽然骤紧,他仰头饮尽壶中残酒,喉结一动,声响在风雨里格外清。

天边月光穿破雨幕,映上他微仰的脸侧。棱角清绝似笑非笑,远看孤影沐清辉。

待他欲凝神细看时,只余云卷云舒,空无一物。

“怪事……”他怔忡片刻,最终归咎于自己心神不宁,看差了。

少年未作多留,俯身折下一根新草叼在嘴角,脚步仍如往常般从容。

雨水未止,云隙间漏下的月光却清清朗朗。他一身蓑衣走进山野深处,仿佛一幅刚刚晕染停当的画卷。

是他并不知道,那梦中冰冷的雨、绝望的雷、以及那缕最后的温暖,并非虚妄。

那是他尚在襁褓时,最真实的记忆。

山巅云头,那片浮动了许久的闲云,终也缓缓作散,无声无息,如未曾停留。

......

昨夜雨疏风骤。

房间窗纸未亮,屋内昏沉。杨诚醒得早,听着风掠过竹林的声响,没有动。

他睁着眼,看天光将窗纸染成鱼肚白,微亮的天色像羽毛搔着心头,那点残存的睡意,终究是散了。

他掀被下床,蹑手蹑脚,如履薄冰。回头望眼里屋紧闭的门,这才披上外衣,摸进灶间。就着记忆,他摸到昨夜剩的干饼,从陶罐里抠了点咸菜,和着冷水,一口一口,啃那梆硬的冷食。牙根硌得发酸,他便屏住呼吸,侧耳去捕里屋的声息,神色专注。

抹净嘴,正要溜出门,脚步却在灶间门口钉住。

长凳上,一道佝偻的身影早已坐在那里,面朝微亮的天际,如一座沉默的山岩。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手里那根竹烟杆。

那是他爷爷。

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肩,随即挺直背,低声唤道:“阿爷。”

老者转头望来,眯着眼笑了笑,像是早知他要出来一般,语气淡淡道:“啧,凉水就干饼,也不怕硌着牙?灶上温着水呢。”

杨诚讪讪挠头,干笑两声,蹭过去坐下:“我还以为您没醒。”

“风一吹就醒。”老者瞥他一眼,烟杆轻敲凳沿,“你脚底下那点动静,清楚得很。”

他望着天边渐亮的云,声音里透着一丝遥远的怀念:“鬼头鬼脑的,跟你爹小时候一个样。”顿了顿,又道:“近立秋了,天还这么燥。灶间那咸菜,齁咸,吃多了上火。”

烟杆又敲了敲,语气随意却不容拒绝:“一会儿进城,去东街头老乔铺子捎个西瓜回来。咱爷孙俩,中午解解暑。”

少年眼睛一亮:“成!我捎箩筐去,顺便瞧瞧书摊还在不在。”

老者斜了他一眼:“你是奔书摊去的吧?”

杨诚嘿嘿一笑,不接话,只转头望向渐亮的天色,心思已飞到了武陵港的长街。老者不再言语,把烟杆含进嘴里,眯眼假寐。

少年拎了箩筐出了门,背影一下子淹没在晨雾与微光之间。

老者咂了咂烟嘴,没吭声。

青灰色的烟从鼻孔慢悠悠飘出来,融进乳白的晨雾里。他望着孙子消失的方向,许久,才极轻地吐出一句:

“傻小子。”

声音低得几乎被风揉碎。

他说到这儿,身子不自觉的垮下去,感觉是泄了气一般,但随即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缕浊气。

“有些事,时候到了......该由你自己选了。这毕竟,是你自个的人生。”

烟杆磕在石凳边,星火一跳,落地成灰。

他闭目良久,方缓缓睁眼,浑浊的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疲惫与了然的悲悯。

“这世道,信命的,活得憋屈;不信命的,多半折腾。”他朝那空濛的村口望去,最终,只余一声沉过一声的叹息。

“你啊……是个倔种。”

......

天色微濛,村口的雾缠绵未散,白汽如游蛇,缠绕着草茎与青砖的缝隙。

杨诚蹬上草鞋,拎起空箩筐,步履闲适地融入了晨雾里。

门前的古井冒着寒气。他俯身舀起一瓢,仰头灌下,冰线直坠肺腑,激得舌根发麻。他抹去嘴角水渍,转身欲走。

他不记得,许多年前,也曾有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在此俯身掬水。水声喧哗,笑影明媚,连同莲花若有似无的淡香,早已在他心底褪成一片模糊的暖光。

如今,只剩井水的冷冽,真实地刻在喉咙里。

他的家在师派村最偏处,毗邻一片荒芜老坟。村人皆言此地阴气重,不宜久居。杨诚却自小住惯了,非但不惧,反觉此间清净,心也踏实。

他踩着湿润的石板路向村口去。途经那片小湖时,目光下意识投向水面。

涟漪圈圈荡开,几只早起的蜻蜓点水而过。村里流传,湖底栖着一条通体乌黑的老鱼,夜半方现。偶有目击者言之凿凿,说那鱼眼,像极了人眼。

湖对岸是刘屠户家,那條黑狗又钻出篱笆,冲他龇牙低吼。他弯腰拾起一颗石子,攥在掌心。黑狗喉间呜咽渐低,只死死盯着他。石子沁着凉意,他没有掷出,反将那份冰凉握得更紧。

“莫非我上辈子是个屠夫?”他轻笑,“瞧我如今落魄,便来吠几声,平你心中怨气?”

他攥着石子前行不远,遇见了几个在井边浣衣挑水的妇人。

木桶磕碰井沿的闷响,轻了下去。

几道目光无声掠过他草鞋上松垮的绳结,旋即仓皇垂落,似石子投入深潭,只在寂静的水面激起几圈沉甸甸的涟漪。

她们压低的絮语,风一般钻进他耳中。

“杨诚这娃,可怜见儿的……”

“是啊,爹娘走得早,就剩个爷爷……”

“唉,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处,这娃生来干干净净,可恨在哪儿呢?”

他低下头,看着草鞋上爷爷新补的、歪歪扭扭的针脚。掌心的石子硌得生疼。

视线落在那些笨拙的针线上,爷爷的话忽在耳边想起:

“你娘无论走到哪儿,背都挺得笔直。”

他轻轻吸了口气,将腰背悄然挺直,脚步也踏得更实。掌心一松,石子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他望向远山尽头,心头浮起一个无声的疑问:

“无论在哪里……娘,您到底走过多少地方?”

路旁,那棵老杨梅树紧贴着祠堂的斑驳旧墙,默然伫立。果熟时节,红珠累累,他曾是偷摘的惯犯,来去如风,转眼便能满载而归。

在他走后,一枚青涩的杨梅,裹着几片嫩叶,自无人的树根处悄然滚落。

杨诚走后,本应无果的杨梅树,树脚滚落一颗青涩的杨梅,还带着几片青叶。

将至村口时,他抬头望天。鱼肚白正被晨雾一丝丝剥开。

背上的箩筐轻轻一晃,惊起路旁一只灰雀。雀儿振翅,掠过自深山蜿蜒而出的一曲溪流,停歇在溪中一颗卵石上。溪水傍着山路,流向山口,最终隐没于萋萋杂草,不知所踪。

他迈开步子,将身后的老坟、弃石、以及那些沉甸甸的目光,一并甩入渐渐淡去的雾霭之中。

少年远行,从此间山水,奔赴彼处江湖。

山水人间,少儿郎缓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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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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