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朗提着一盒金陵城时兴的果子糕点,怀里藏着上次的物件,憋了一肚子伦理纲常之乎者也,连若是伤了繁儿姑娘的心,他该如何安慰的说辞都想好了,结果到了地方却不见佳人影。妈妈道柳大美人被点名出了官使,不在采香阁,晚间才归。
原是春闱在即,金陵城的名门望族召集了各自府上应考的公子、门生,举办了诗酒会,欲为众学子壮行,自然也请了些歌舞妓助兴。
只不过他不知柳绮繁也会去。
因此萧平朗虽在受邀之列,却早早翘了那边虚与委蛇的聚会,去找心上人。
这一下,萧平朗可谓是十分的后悔,怨自己没有打探清楚。眼见快至晌午,少年快马加鞭前往诗会之地,绕了大半个金陵城,气喘吁吁,终于赶在未时前到了姚府。
正是春江台那日所遇的姚怀玉府上。
姚怀玉此人颇为博学多才,面若好女,身如松竹,却唯独长了一张尖酸刻薄的嘴。不过平日里只要不惹他,他也算能处,只是偶尔会平白无故讥讽你两句不痛不痒的。
此人是个外子,二十岁之前都被姚家养在长安,姚老太爷去世后,才回了金陵。他见识颇广,风趣幽默,很快就在金陵富家公子圈混得风生水起。萧平朗平日里不喜去那些酒肉宴会,虽家父同姚家交好,但他大约也只见过他三两面,同他并不是很熟。
可转瞬之间,他竟会对此人深恶痛绝。
午后的阳光明媚,微雪飘落。
姚怀玉半躺在席位上,手里悠悠然摇着扇子,枕在一个女子肩上。被他枕着的纤瘦女子正是柳绮繁。柳绮繁用手指捻了一颗葡萄,剥净成晶莹剔透,送至姚怀玉唇边。
萧平朗刚落了座,就见了这幅场景,脸色霎时十分难看。
他见繁儿姑娘唇边微翘,洁白纤长的手指抚在姚怀玉的脸侧,似乎正笑得很开心。
好像比那夜和他在一起时更开心。
萧平朗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心中似被万箭穿透,扔进了寒冬腊月的深井中,刺骨冰寒。
那分笑意越浓,他心口就越痛。
更气人的是,两人远远见着竟还有几分相似,正应了那句话。
姚怀玉遥遥见了他,懒洋洋朝他举起酒盏,“萧兄。”
萧平朗立刻低头,假装没看见,用不停颤抖的手努力握稳酒杯,喝起了闷酒。
他风寒本就未曾痊愈,酒一杯又一杯不要命似的往下灌,很快他的脸上就有了醉意,起了两抹坨红。
偏偏他人又生得白,今日也穿的玉白色鹤氅,那两抹红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哟,萧兄着实好酒量,这脸比秦淮河妓子的脂粉还要红艳可人。”
旁桌有人揶揄。
萧平朗抬头看那人,默不作声地把那人桌上的酒盏拿了过来,揭了盖子,倒进了口中。
“萧兄这是何意?这酒可是千金难买的特供新丰酒,在下自己还没喝够呐!”
萧平朗盯着他不说话,醉意又添三分,加上心中憋着的醋意怒意,一副就是喝了你能奈我何的样子,看着十分挑衅。
被抢酒的那位方才痛呼之声不小,惹了很多目光集聚过来,众人窃窃私语。
姚怀玉自是也见了这情景,用扇子遮了下半张脸,眉眼弯弯。他叫来下人给那徐公子重新添酒,又小声同柳绮繁说了什么。
柳绮繁看向醉醺醺和人对峙的萧平朗,眼底幽深如浓墨。
“诸位金陵才子,姚某出一行酒令给大家助兴。请取《千字文》中的一句,必须要有禽鱼鸟兽之名。最终得胜者赏五花马一匹,对不出者罚酒三杯。便从萧兄开始吧。“姚怀玉用扇子指向萧平朗。
萧平朗虽醉得不轻,但还存了些理智。
此行酒令不难,随口即可出。
“游鹍独运。”
“不错。下一位,这位被夺酒的徐公子?”
“有虞陶唐。”
有人轻笑。
“繁繁,你来接。”
繁繁。姚怀玉叫她繁繁。他怎么可以叫她繁繁。
怎么不可以呢。他萧平朗对柳姑娘来说,或许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繁儿姑娘又不是他的所有物。别人为什么不可以叫她繁繁呢。
可他明明都对繁儿姑娘表明了心意,繁儿姑娘没有拒绝,心中定是有他的。
或许繁儿姑娘心中虽有他,可不仅有他,还有其他人。他没那么重要,也没有任何理由来约束她或者别人。
繁繁繁繁。
烦烦烦烦!
萧平朗仰头,又闷了一口酒,结果把自己呛到了。这酒颇为辛辣,他捂着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要把肺咳出来。
“佐时阿衡。”柳绮繁道。
徐公子很是兴奋,“柳美人儿,你这可要罚酒了!说来也巧!还没见过柳美人你醉酒模样!”
柳绮繁笑而不语。
萧平朗起身,指着徐公子。
“蠢材!你对错了。你才应该罚酒!”
“啧啧啧。这萧小公子平日里最重礼义了。没想到喝醉了竟这般狂野,可谓是半夜敲钟,一鸣惊人呢。”姚怀玉悠悠道。
“萧平朗,我哪里对错了?!莫要信口雌黄!”
“有虞为舜帝,此虞非花鸟鱼虫之鱼,相较之下,柳姑娘的衡字中倒还有条真鱼。徐长河,你输了,就该你罚酒。”
那徐公子花了半天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朝柳绮繁砸了只酒杯,”姓柳的,你早就知晓我对错了,故意这般对,叫我难堪是吗?“
姚怀玉将柳绮繁护在怀中,那只酒杯还是砸到了她的膝盖。
“徐长河!你对错了不仅耍无赖,还欺负一介弱女子,实乃小人!”
萧平朗将手中的酒泼到了徐长河的脸上。
“他x的萧平朗我惹你了吗?你爹不过是个退下来的旧臣,你哪来的胆子敢在这训斥我?”
酒会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姚怀玉道,“诸位都喝醉了,难免有些火气。申时将至,酒会也该结束了。分别之际,姚某祝各位春闱一举登科,金榜题名。”
“姓萧的,下次别让我再碰见你!”徐长河恶狠狠指着萧平朗道。
众人散去。
萧平朗在侧门见到了柳绮繁的马车。
她正要上车,见到萧平朗,于是转过身来,朝他行李。
“方才多谢萧郎替我解围。”
“繁儿姑娘。你,你被那蠢材砸到,可疼。”
萧平朗看着她有些不自然的脚步,心揪起来一般。
“奴家习惯了。不过是些皮肉擦伤罢了。”
习惯了。怎可习惯。
“我先前去采香阁找你,你不在,才知你来了诗酒会。“
“萧郎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萧平朗欲言又止。
明明是她上次邀他。怎的却忘了。还问他有什么话要同她讲。
明明都有过肌肤之亲,却形同陌路。
“没有。萧某没什么话要同姑娘讲。”
“既然如此,那奴家就先回了。对了,还要祝萧郎春闱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萧平朗张嘴,却说不出话。
按着礼数他本应回些客套话,嗓子却如灌了铅。
他看着柳绮繁上车。远去。消失不见。
心如死灰。
十日后。萧府。
从诗酒会归来,萧平朗比平日里愈发沉默,每日除了温书就是闭目而眠,对谁都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公子,外面有个小女娘送来一封信,说是给您的。”飞叶捧着一封信。
萧平朗说扔了。
“公子,您真的不看吗。那小女娘好像是采香阁的人。可不常见喏。”
萧平朗立刻将他手中的信夺了过来,背对着飞叶。
展开。
信纸上字迹涓涓袅袅,清新隽雅。
【潇潇梅落雪已逝,闲掬细雨听尺八。春风执笔一点红,轻染绕指后/庭花。
早春风光宜人。奴家恰巧得了壶好茶,若萧郎亦有闲趣,可前来采香阁一同品鉴。】
落笔一枝柳。
萧平朗紧紧攥着信纸的边缘,耳尖红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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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千字文酒令,“有虞陶唐”“佐时阿衡”出自《唐语林》中所记载唐代才女薛涛在黎州刺史宴席上之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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