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朋友，她是言外事务所的主理人，在帮我照顾苍耳。”林喻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故意用最轻描淡写的话描述陆知言在自己生活里的定位。一种久违的情绪升了上来，死死攥住了心脏——要被发现了吗？
林喻想要大喊、想要逃进自己的房间，她想要打断母亲的问话、想要甩掉片刻间涌上的窒息感，但最终她只是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擦着头发，
“是你在合作的那家事务所啊，挺好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林女士的声音平稳、清晰，耐心地传授着知识和道理。在日常对话时不自觉地用上讲课时的嗓音，这大概是绝大多数老师都会有的职业病，林女士尤其严重，自带年级主任气质，聊过几句的人基本都能直接猜中她的职业。
林老师教的班级物理成绩总是年级前列，开导过的家长、学生不计其数，二十七年来种下无数桃李，家里时不时还会收到散落在各地的学生寄来的时令特产，逢年过节总是会有人上门探望。
一点一点把林喻带大的正是这位教书育人、受学生尊敬爱戴的林老师，也是林喻引以为傲的母亲。只是很多时候她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先是学生，还是先是女儿。就像此时，客厅吊顶的灯光和高中教室的白炽灯似乎重合在了一起，林老师在讲课、讲课时自然会有提问，林喻一向都是好学生，好学生自然要给出正确答案。
“姓陆对吧？帮你照顾小猫要记得谢谢人家。”
“嗯，叫陆知言，我已经买好回去送给她的特产了。”
林喻从毛巾的边缘看到林女士端起杯子，喝水声填充了短暂的沉默，问候很快继续响起：“你们最近关系挺好的？”
“……嗯。”林喻先是点头，在头顶上磨蹭了半天的毛巾不得已滑到了发尾，她还是垂着眼睛，盯着水滴在黑色睡裤上晕开的痕迹，催动声带振动给出了回答，“她帮了我很多，有空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吃饭。”
“和朋友聚聚是好事。”
林女士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一些，林喻只能听到发丝和布料发出的机械摩擦声，她咬着嘴唇内侧，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话不会是她爱听的。学生也许不完全了解老师，但是女儿一定知道自己的母亲。她知道林女士短暂的停顿是在酝酿这堂课更重要的“知识点”。
“有空也还是要和异性多交往，就像和朋友聚餐一样，不接触哪里会有发展，你也——擦半天先别擦了，头发都要擦掉了，等睡前再吹干。”林女士打断了自己说一半的话，林喻立刻停住了手，双手各攥着毛巾的一头，环在脖子上，浅浅地呼吸着。
“说着话呢，妈都看不见你的脸。”林女士的语气温和了一些，林喻只好转过头，隔着两层镜片对上了母亲的眼睛。
林女士审视出了什么吗？她会看到自己的不安和恐惧吗？她能看穿自己的秘密吗？为什么这个时候这么像高二那个下午……林喻的拳头握得更紧，毛巾都被攥出了水，掌心被打湿，她不自觉地啃咬嘴唇内侧，努力保持着眼神接触。这时移开视线才是不打自招，坚持住，坚持住才能藏住，藏住才能维持太平。
“妈是想说，你也快三十了，是时候考虑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你现在工作稳定、也轻松些了，比在之前的公司那会儿状态好了不少，有更多自己支配的时间，可以更好地调节自己的生活状态了。和人交往也是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
林女士谆谆善诱，林喻的心却越发下沉。
“尤其是和异**往。妈希望你有一个完整的人生，谈恋爱、结婚、生养孩子，都是很重要的体验……”
谁定义的完整？谁钦点的重要？谈恋爱一定要和异性挂钩吗？有什么特别的？如果我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和异性“交往”呢？如果我说我喜欢女人、喜欢同性呢？妈妈你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呢？
林喻舌根泛酸，死死咽下了冲上来的话。
“……该经历的都要经历才好，上学的时候不让早恋是为了学业，但现在你已经长大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了，不要惧怕异性……”
妈你平时肯定不经常看社会新闻，独自遇到一个男的可比独自在树林里遇到一只熊可怕多了。
“……接触机会，你这个开事务所的朋友肯定人脉很广，也许可以问问她有没有能给你介绍的——”
“好了妈！”林喻抬高声音，难得打断了母亲的话，她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不愿意顺着想象陆知言给自己介绍“相亲对象”的可能性。看到母亲没来得及闭上的嘴和微微睁大的眼睛，林喻又感到一阵愧疚，放缓了语气接着说，“妈，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今日份的母女谈心应该够了吧，林女士说了不少，林喻听了不少；她给不出林老师想听到的答案，只能敷衍盖过，能拖一阵是一阵，能躲先躲吧。
幸运的是，客厅的表已经走到了九点半，一个很健康的休息时间，今晚的谈话在这里结束就很好，林喻赶紧说出收尾语：“我明天还要坐车，得早点睡，您也别太晚了，早点休息吧。”
她没等林女士回话，站起来丢下一句“晚安”，匆匆逃回了房间，倒在床上。
回家本来应该是很放松快乐的事，吃到久违的妈妈的手艺很好，两人出门玩的前几天也还算轻松愉快，和璐璐家聚会也很好，就是催婚这个话题总像块又黑又臭的石头悬在头顶，不知道哪次母亲开口时就会落下，让林喻无法彻底放松，心里绷着一根弦、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用什么样的姿势才能躲开。
难道要一直这样了吗？不能说谎的自己左支右绌地应对，忍住想说的话、时刻伪装着真实的自己……
好累，好想逃，我能去哪？
知言……我对她也隐藏了一部分的自己，她会怎么看待真实的我呢？这个喜欢女性、对她抱有爱慕之心的我……
“你们看！林喻枕头下面是这种漫画！两个女的哎！”
“天呐，林喻原来是女同啊？不是女同怎么会看这种东西？”
“那我们岂不是相当于和男生住在一起了？我洗完澡回来可是穿很少的！”
“啊那我们平时换衣服不是也有可能被偷看了！必须告老师！”
“林喻，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林喻，这件事也应该和你家长沟通一下，正好林老师下午没课，咱们一起聊聊。”
“林喻，你寝室其他三位同学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了解我自己的女儿！她不会是这种人！”
“林喻你说话，不要怕，妈妈在。”
“……我只是好奇……”
“看课外书是我不对，但是她们也是擅自翻拿我的私人物品……”
“我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同寝。”
“李老师，我家林喻从来都是个好孩子、不会说谎的，这次那三位同学实在是过分了！”
“这件事我会叮嘱那三位同学不乱说的，不过这个寝室调换……”
“什么？咱们学委喜欢女的啊，那我不是没机会了！”
“哎呀我听前桌说的，她上学期不是都和林喻同寝室吗……”
“她们寝室剩下那几个人也就6分吧，哪有学委漂亮，说不定她只是不知道男人的好，等我运动会上展示一下雄风，说不定……”
窃窃私语，在林喻能听到的范围内肆意评价着林喻。模糊的脸、指指点点的手、打量的眼神，环绕在她四周，不，不止四周，头顶也有，脚下也是，她逃不开，哪里也去不了。无数张嘴一开一合，碰撞发出质问：“当年你就不敢反驳，现在你不能说谎了？你敢不敢说你喜欢女人？你敢不敢告诉她？你敢不敢告诉所有人？”
林喻猛地睁开眼睛，黑色的影子在眼前旋转，什么也看不清，耳朵里还残留着嗡鸣的回声。
她眨眨眼，旋转的黑影原来是窗户边框在移动光源下的投射，车灯？自己躺在床上，头顶是卧室的天花板，应该是不小心睡着了。
林喻歪歪扭扭地坐了起来，感觉有些使不上力，五感的链接慢半拍地回归，她这才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感受到脖颈侧边动脉血液快速冲刷的震动，抬手一摸，脑门上汗津津的，发根有种潮湿感，应该是因为睡前没完全吹干头发吧？做噩梦也一定是这个原因。
林喻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卧室的暗，找到了水杯，伸出双手端住，大口喝完，干涩发紧的嗓子总算觉得好了点，她把杯子放回床头柜，指尖微微发抖。
只是梦，刚才只是梦，那段时间早就过去了。指尖按在眼皮上，花纹和线条绽放开来，林喻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眼睛的屏保上，吸气、吐气，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喻终于觉得平静了一些，但是一时半会儿怕是没办法再入睡了；她摸起手机，一边适应屏幕亮度一边眨掉被刺出的生理性泪水，看到了几条陆知言发来的消息：
10：13
【图片.jpg】【图片.jpg】
【苍耳真的是最佳暖宝宝】
照片里，黑色团子卧在陆知言的脚上，根本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爪，只有尾巴尖伸出了圆团外，彰显着存在感。
【小喻今天开不开心？还有一天你就回来啦】
【苍耳很想你】
【苍耳端坐.jpg】
10：16
【我也很想你】
10：38
【小喻晚安】
【明天见】
【期待.gif】
“明天见”这几个字忽然晕开，其他几句话紧随其后。林喻眨眨眼想要清理视线，却越帮越忙，屏幕上的光晕成一片，脸上也多了湿漉漉的痕迹。
啊，原来我在哭。林喻的大脑冷静分析着。眼睛析出的液体却怎么也止不住。
为什么呢？当年自己没有在人前哭过，妈妈每次催婚时没有哭，不堪的记忆入梦作祟时也没有哭，为什么看到这几句话，泪水怎么都止不住了？
好想见到知言啊，见到她就会有答案吧？
太阳快点升起吧，明天快点到来吧，到了明天，就可以逃走了；到了明天，就不用再为自己的胆小哭泣了。
手机自动锁屏，卧室重新回到黑暗，安静地陪着林喻一起等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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