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大将军砍下自己右臂来请罪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含真殿前。
靠在病床上的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她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此举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事情再闹下去,将军府就真的难以收场了。
“叫他进来吧。”
吩咐完下人,有些昏昏沉沉的人坐起身披上了一件软缎的斗篷,等着那位为父赎罪的胞弟进来。
“万幸少主无事,否则我这条命就算死上十次也是不够赎罪的。”
那位年轻气盛的将军,此时像被抽走了所有的英武之气。他跪在地上以头贴地,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微微颤抖的声音让他的恐惧暴露无遗。
整个青丘都知道自己这位胞弟武艺超群,用右手舞剑之时更是出神入化。今日他自断右臂,的确是极大的代价了。
“音尘,你告诉姐姐,你真的很想当少主么?”
伏在地上的人额头滴下来的汗水,已经在他跟前汇聚成了一小滩凝结的水气。
“不管少主信与不信,在下都可以性命起誓。我从前未有这样的妄想,以后亦不会有。”
家父一时糊涂,又因为之前的比武之事心生怨怼,才会气急失智。少主仁德宽厚,还望看在我自断右臂的份上,宽宥一二。”
这一番话,虽然为了父亲开脱的成分很大,却也带了几分真心。
“把门关上,你起来说话。”
等少主的房门再打开,已经是临近中午的时候了。年少的大将军步伐缓慢地下山回了府,留在屋里的人安安静静的喝完药,又接着用送进来的晚饭。
这位大将军自断了右臂,以后要重新练习左手持剑,怕是要费不少功夫。昨日的医官统统下了狱,与他们沆瀣一气的亲族应该也是一夜未眠。
唯一的儿子如今因为自己成了独臂将军,身为父亲的二舅以后的日子怕都是要活在悔恨和内疚里了。
是以,此次的事情,就这样过了罢。
老族长听完女儿的提议,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反驳。她知道自己最后的那句话说进了父君的心里。
青丘——不可再有内乱离心,传出去叫外族觉得有机可乘了。
只要子民安乐,世道太平。她一人的委屈,便算不得什么,既然坐了少主的位子,家族的荣辱,自当放在头位。
见女儿想得这么透彻又顾全大局,老族长叮嘱了几句好好休养便离开了寝殿,好让刚解毒的人安心歇息。
”卓里,谁教你用这样的歪主意混进来的?”
半眯着眼的少主看着躲在屏风后,魁梧健硕的一位侍女,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这小子从哪儿寻的这身衣服,裹在身上绷得像下一秒就要裂开,头顶两侧的发髻下那张英气十足的脸上居然还涂了点胭脂。
“少主好没良心,我还不是为了混进来看你。”
少年挥了挥手里的帕子,又捂着嘴嗔怪的看了床上的人一眼。逗得床上的人锤床大笑起来。
方才一直悄悄躲在屏风后的人听见了她和老族长的所有对话,终于熬到屋里只剩下彼此。忍不住有些愤愤不平起来,为了亲族比武,就给少主下毒,这位老将军居然轻轻松松就把罪责避过去了。
“当年大明王入侵,你可还记得是为何?”
床上的人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一般让义愤填膺的少年愣在了原地。是啊,十几年前,青丘之所以被外族入侵,就是因为亲族失和,有人与外族里应外合,才带来了那场灭顶之灾。
如今的青丘,自是要万分小心,以免重蹈覆辙了。
感受到爱人的满眼心疼,她也忍不住撒娇地把头靠上他的肩,青丘侍女的外衫是棉纱所制,略有些粗糙的布料下,砰砰的心跳声隔着温热的皮肤敲击着她的耳膜。
“卓里,你穿着这身衣裳偷偷摸摸跑上来,是有什么事同我说么?”
看出了少年的欲言又止,靠在他肩上的人柔声问了起来。
”我这两日见不着你,便只能在别的地方使劲。就在军营里打听了些消息,他们都说纪国这次愿意给你下毒,是因为得了青丘向他们贩卖云铁的好处。。。”
见身边的人脸色突然一沉,卓里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起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他们说,若你殁了。青丘便是大将军继承少主之位,届时青丘山门大开,云铁公开售卖,又能赚钱,又能拉拢邻国。是以,纪国国君才铤而走险的。”
“若云铁真全部外流出去了,青丘从此,就是个纸糊的空壳。好了,你大大方方地下山便是,一会儿披上我的斗篷走吧。”
见床边的人一声不吭,也不愿离开。担心的望着自己,她只能假装没事,低声劝他离开。
少年望着她呆了半晌,轻轻在她的额上留下一吻。便穿着斗篷轻手轻脚地出门下山了。
起身来到桌边的人,喝完了药,在脑子里细细盘算着自己中毒这个事儿。黄皮子毒原是纪国的禁药,这两日近身的侍卫查下来,是由自己的大表兄,亲自起码去边境取回的毒药。
而这位表兄,恰恰是前些日子,因为比武失利,失了军司马一职,对自己怨恨之极的亲族之一。
有些凉意的夜风吹起军营门口的人黑色的衣摆,她迟疑了许久,还是走进了大将军的主帐。
对来人有些意外的大将军来不及穿上外袍,只匆匆披了件斗篷就走到桌边迎她。
“我自然是知道黄皮子毒是哪儿来的,我今日来只有一事不解。此毒是纪国的禁药,非国君亲临不可得。
你父亲是给了他们多大的好处,能让他们冒这样的险来下毒?”
对面的胞弟脸色有些苍白虚弱,紧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茫然的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这两日纪**营里有人喝了酒吹牛,说我们青丘的至宝云铁,如今尽数进了纪国的国库。
从此这削铁如泥,熔金不化的宝器,就要成为全天下公开交易的工具了。此事你可知?”
说完这些话的人,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新任大将军。
“怎么可能!我父君在糊涂也不至此啊少主,云铁之于青丘,乃立身之本。就算是为了争权夺位,也不至于要拿全族的性命做筏子啊。”
看来这位新任将军是真的不知道,盯着涂山音尘看了许久的人。终于收回了锐利的眼神,她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军营里的铜杯,过了许久才抬眸说话:
“若我要你助我调查云铁一案,将功赎罪。你可愿意?你若能戴罪立功,我起码能保你父子,在此番卖国篡位之事上,保住性命。”
这话一出,身前的人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帐子里一时间安静得可怕,握着杯子的人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
她自然希望云铁一事是假的,盼着亲族们昏了头,也分得清少主之位和全族的存亡孰轻孰重。紫云山上那个镶金嵌珠的宝座,已经令那个名满青丘的老将军失了心智,可他心里,起码还有一丝良知尚存吧。
当初手持银枪把全族护在身后,随时随地要为族人捐躯的人,如今为了那个山巅之上的王座,居然连青丘保命的云铁都可以拿来作为毒死自己的筹码。
“我自当全力助少主追查此事,必不让事情恶化下去。只是我父亲,我父亲比谁都知道云铁对青丘的作用。
当年,当年若没有云铁做的兵器。青丘早就。。。。”
跪在地上的人声音有些颤抖,如果说下毒一事,自己心软能放过他们。出卖云铁一事,便是父君能为血亲昏头,全族上下也不会答应。
她望着这位新上任的大将军右边那个空空的袖管,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悲凉。是啊,青丘当年若没有云铁,兴许全族都亡了。
“音尘,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习武开蒙的那一日,都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去祭自己的剑?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此生都是彼此身后最值得托付的战友。因为,你我的肩上,扛的是同一个青丘。”
说完这句话的青丘少主,再也忍不住胸腔的酸意,用手捂住脸哭出了声。
如今紫云镇上子民安乐,自己为青丘建立了邦交无数。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了,这片土地叫人越来越心生敬畏了。
居然沦落成了现今这个骨肉相残的局面,那年亲族们在疆场上豁出命去博一线生机的时候,何曾想过涂山氏会有今时今日这般情形呢?
“我必会大义灭亲,相助少主查清此案。若家父有牵连,我亦绝不姑息。”
一直跪着的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的泪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狠绝。
长叹一口气的人不再说话,起身走出了营帐,身后涂山音尘的呜咽声不大不小正好钻进了她的耳里。
紫云山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嘴里。那一年含真殿前剑指八紘的意气少年断了臂,那一年含真殿前为保青丘以命起誓的自己差点没了命,他们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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