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光事后回想时,觉得这实在不是个普世的言论。实力和资源是修界的通行货币,撒娇只不过对少数人有效罢了。换做滕光,对无价值之人压根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更别说为此付出精力。
可是对拾春说这样的话,他又觉得很合理。
拾春的确懵懂、执着又坚韧。他并不会拿撒娇作为筹码,以此来偷懒、诬陷或是怎样。哪怕他在修行方面的确是天资愚钝,也不会空口说白话,总是在脚踏实地。
碧虚丹的事只是个意外。
且不论拾春自己能否看懂丹方上的文字,就算他真的看懂才吃掉,也不算自作主张。
这是我藏起来的机会。滕光想,如果他一直没有发现,只是偷偷背着我修炼仙法,总有一天我也会给他的。
既定的道路或许会消失,未来的可能却在拓展。
这是挣扎者必然的赌注。
正因拾春愿意孤注一掷,滕光才真的认可他。
因为无论身份、地位、实力的强弱,他们都是独立于世间、以自己的心声为话语、以真实样貌对外呈现的人。
只有相同的灵魂可以互相看见。
确定了这一点,拾春在他心中就不再只是凡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滕光才会觉得,偶尔为了心中的一点好感而额外做些什么,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但是拾春显然没能立时明白话里的深意。
他既然不知道滕光就是宜明,也不会理解一直以来远远瞻望的岛主对他释放的莫名的善意。
滕光无奈低笑,这一点细小的痕迹被石桌对面的人察觉。
“滕岛主,莫非想到什么好事?”
令公子身修玉立,哪怕坐在那里也有一种凌然清远之气。适才二人正在讨论岛屿的建造与布局,因中途品茶才稍稍静默。
“无事。”滕光抬手添茶,“你方才说要在岛上置一片竹林?”
“没错,只是品种尚在斟酌。”
滕光略一想道,“不妨种金丝竹。此竹纤细秀雅,亦可生音律,正合令道友之品性。”
“听起来倒是不错,只是没有样本可以一观。”令公子啜一口茶,又殷切道,“贵岛上名唤缀月的哪位公子,似乎对养竹很有一番道理。”话及此,他又不禁迟疑懊恼。
虽说滕修士是见闻丰厚、值得信赖的道友,但他们毕竟只是讨论学问事务的关系。对于滕修士的人品质性,令海尘尚没有十分了解,亦不清楚对方私底下的喜好规矩。
他修道之余,听闻不少人独立之后会在岛上收拢一些良家子弟,来满足自己那方面的需求癖好。所以有些岛上人明面上是帮工,实则已被岛主视为房中人,往往不容他人觊觎。
他虽然只是诚心发问,并无非分之想,但难保对方不会误以为自己起了窥探的心思。
是以,这番话语,多少有点交浅言深了。
“嗯……”
滕光果然表现得有些不悦,但不是为他这番话,而是误落入茶杯中的一粒小虫。
“缀月的确和令公子一样很喜欢竹子。”滕光随手将杯子向外一甩,将茶水尽数泼于草间,清了清杯子,又漫不经心地填满一杯茶。“岛上的大小事务,也有许多经自他手。可以说他不仅对育竹、或是令公子喜欢的音律有心得,对岛屿的经营之事也是驾轻就熟。”
他夸赞缀月的时候,心里多少有几分得意。
考虑到这些天自己可能要在拾春身上花多一点的时间,他又补充道,“正巧这些日子岛上的活儿不多,我找机会介绍你们见一见。以后若我不在岛上,你来也有人接应。”
令海尘还为滕光先前的反应迟疑不定,正准备收回前言,听了这话,心里又多了几分不解,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滕修士若不介意,那当然再好不过。”
不管怎么说,他的确也想见见那位素未谋面的“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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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滕光以宜明的身份回到云台小筑,悄悄接近背对着屏风看着几案发呆的拾春,正想着要不要出声吓一吓他。拾春却蓦然回头,被他的到来惊得一颤。
滕光不由摸摸脸,我现在是宜明吧?
拾春下一秒抓住他的袖子,忧虑地问,“宜明?你怎么偷偷进来了?”
他认定这里是岛主专属的空间,没有岛主允许外人不能进入。尤其是……这还是用来“囚禁”自己的地方,私下的探望恐怕也不被接受。
“啊……”宜明失语了一会儿,显然还没想好理由,来之前他只是觉得宜明的身份能让两个人的交流更自在。便只好说,“我来看看你。”
拾春这会儿还不知道那晚宜明的声音是臆想还是真实,总担心宜明忽然责难自己,又怕他留在这里被岛主知道,牵着对方袖子的手停也不是、放也不是。
“岛主知道吗?你……你还是走吧,他看到了,也许会不高兴。”
拾春眉心微蹙,眼睛却不肯移开似的紧紧地望着宜明,尤其是在傍晚室内幽幽的悬灯下,让宜明心里有种没来由的异样感。
而且这话说得……
怎么有点像偷情?
“他今晚不回来。”
宜明不经思索地续了一句。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好像气氛更奇怪了。
“岛主又在外面留宿吗?”
拾春缓缓地放下手,身子却往宜明那里挪了一点。
“还能看到你真好。”
虽然挪了一点,他的眸子里还有几分不太确定的小心。
“你说我还是你的朋友,是吗?”
宜明猜想对方想要确认昨晚的真相,没有多少犹豫就点了头。
“当然是。否则我为什么要来?”
拾春嘴角微微抿起,向上有微小的弧度,只是这样难察的雀跃也没能维持多久,他便渐渐暗淡双眸,看着迭席上的花纹说,“以后这样的见面不知道还有几次。岛主他……虽然还没有罚我,却说了许多让人听不懂的话。”
尤其是那一句,交换的条件是撒娇。
岛主既然无心收我,又何必对我提出这样的说法?
“他明明说要罚我,又好像随时可以赐下恩典,至今也没有对我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他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我的身体什么时候会变得更差。”
“除了偶尔不能看见,还有其他不对的地方吗?”
宜明在他旁边坐下,并未接下有关岛主的话题,只是侧头问他。
拾春低着头,慢慢地张开手,在烛光下端详纤瘦的五指和微红的掌心,“有的时候会拿不住东西,白天没有人的时候,因为寂寞无聊,去听窗外的鸟声,渐渐地声音也变得空白。不过你来的时候,已经变得正常了。”
“碧虚丹的威力,的确难以捉摸。”
宜明搭了搭他的脉,低低道,“你是太心急了。”
“凡是走捷径,哪儿有不吃亏的?”宜明接着说,“我是没想到你会做得这么直接。不过这下子,岛主也被你逼得别无选择了。”
他是借着宜明之口,把昨日没能说完的话都倾诉出来了。
拾春犹露出暗淡的表情,宜明也说不出太多宽慰的话。
“既然岛主没有叫你干什么,你就什么都别干就可以了。无聊的时候不妨打坐冥想,碧虚丹消化的过程可能有很多不适的反应,如果抵抗不了就试着慢慢接受。等到身体恢复之后,你应该就可以修炼了。”
拾春扬起头,有几分不抱希望地说,“我还能吗?”
宜明沉吟一会儿,说,“我不清楚。”
拾春摇摇头,还是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悄悄地拉住宜明的袖子。
“你知道吗宜明,我已经没那么在意了。昏迷的时候,虽然很痛苦,想起了许多不好的事情,但是很快又想起那些快乐的东西。以前总想着修行,心里觉得只有这样能让别人看见我、认同我,现在发现好像也不是这样,执念就不太深了。我知道修行是好的,现在仍觉得是好的。云岛上的每一位公子,都是努力修行、然后变得非常厉害的人。还有那天在外面遇到的掷珠公子,也一样。”
“我虽然很羡慕、很羡慕,但渐渐地发现不是非那样不可了。我从前总是很寂寞,因为并没有一起的同伴,而且习惯于被大家忽视。即使这样我也没有想过,通过自我堕落的方式来寻找价值,因为我知道那样真的没有价值。可是现在,我发现眼前并没有所谓堕落的道路了,我只是换一种方式存在于这里。”
“因为即使在我觉得最没有希望的时候,宜明还是来了。我知道我对大家来说从来不是一个有用的人,即使如此我也被接纳了。所以、所以……”
拾春佯装不经意地抹了抹眼睛,袖子遮不住的地方露出微红的眼眶。
“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会努力走下去,会成为炉鼎也好、或者能够踏实地修炼也好,不管结局是什么我都不会不甘心,也不会抱怨、或者感到绝望。因为无论如何我都和你们走在一起,不管落后多少步,都要追上你们的身影。”
“只要你们还愿意回头看我……”
宜明忽地咬唇,反手紧紧地握住拾春。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抵抗力竟然这么差,连一点点煽情的话都听不得。
云岛的居客骄傲而内敛,而江湖之上又多得是虚情假意。
只有拾春毫无防备地吐露真心。
无欲无求,则至净澄明。
“就算你不想看到,我也会回头的。”宜明笃定地重复道,“我一定会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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