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令海尘都没有拜访。
拾春在竹篱院里不知鼓捣些什么,缀月回来时,他便把一切藏起来了。
缀月说,岛主今天关心你了。
拾春愣了愣,说我知道。
缀月心中叹息,以为拾春仍为宜明的身份而难过,因此不愿再相信对方了。他本是局外人,看不出两人间的微波暗流,也没办法插一句话。只是没想到宜明对拾春的影响如此深。
早知如此,当初便是暗示那孩子几句,也好啊。
缀月拍拍拾春的头,安慰道,“夜里凉,回去休息吧。”
拾春依言。
他点起明烛,在寝室边的书房闲闲地翻阅几本书。
那第一本上写的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拾春眉头一皱,阖上书页,翻开第二本:
瞥地见时犹可可,却来闲处暗思量,如令情事隔仙乡。
拾春抿唇,却见第三本: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拾春叹了口气,将书阖上,正欲放回原处。书页里却掉下一枚花签,拾春捡起来翻看,花签的一角用小字刻了一个“云”。
云岛特供吗?
或许并无深意。
拾春凭印象把花签插到封面与扉页之间,转身掀帘入了卧室。
过几日便是七夕。
云岛上并无佳眷,所以无人关注这个节日。只是拾春听说那天人们要观星放灯,心里很在意,便去问了问。
缀月说,得看岛主的意思。
云岛的池塘只能放几个小花灯,而且流不到哪儿去,只能原地呆着。
观星嘛,倒是坐在院子里就行。
拾春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滕光。
似乎是把见与不见的决定权交给了对方,滕光果然没有主动出现在拾春面前,只是偶尔托缀月送去信笺。他也没有出门消遣时间,白日里仍呆在岛上。云台小筑偶尔传出锯木的声音,听说他借走了缀月院里的锯木机。
岛主在做什么?
今天滕光却不在小筑。拾春打听之后,得知他去了炼丹房。炼丹房是虚庭公子之所在,岛主又去找虚庭公子了。
人人都说虚庭公子是岛主最器重的人。整个云岛里,能够与“滕光”对等的人,也只有虚庭公子。
隔着竹影幢幢,拾春便看到敞开的门里,两道修长身影相对而立。
滕光一袭黑衣背着他,难见容色。虚庭公子仍是一身清朴疏冷的气质,只是交谈间,向无波澜的脸上,隐约浮起一分笑意。
当真般配。
哪怕无人把他们当成一对,他们也天然地站在一起。
不似拾春这样的人,拼尽力量也只是从深渊爬到山脚。
他忽然明白耕烟公子面对缀月公子时的心情。
可是他与耕烟公子终究不一样的。耕烟公子与令修士,尚能说是天造地设、良子佳人,又有往昔的情谊,总是能争一争的。
自己喜欢上岛主,又怎能两情相悦。
虚庭公子似乎发现他,手指悄悄地指过来。滕光便顺着那位置转过了头。
“是拾春吗?”
拾春只好从竹影里出来。
“岛主,我来找你。”
他还没走近,滕光就已到他身前。
拾春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随即找回了语言。
“七夕节,和我一起放河灯吗?听说那天的银河也特别漂亮,我想……”
“当然可以。”滕光迫不及待开口。
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纵然灵力加持下他的神情依旧淡然看不出痕迹。
拾春紧绷的心渐渐放缓。
“那天晚上,我在临池月台等你。”
为什么要等到另一个日子,滕光不理解,他顿住的脚步仍绊着几分情怯。
虚庭在后面拍他的肩膀,他才意识到拾春的背影已经消失。
七夕夜。
远天挂起一道长河。
在蓝石英的幻境里,拾春看到了旧日诗人笔下辉煌绚丽的篇章,他想起“迢迢银汉暗度”,却不知星河对岸何如。
他走出竹屋,沿满地落花走过一条穿越田垄的小径,看见临池月台前架起黑幕。他稍施御风术,缓慢地飞过台后浅浅的水湾,那黑幕就一下散开。
滕光面带微讶,拾春来得快,他还没准备好。
缀着花苞的藤蔓缠起圆边的台座,形状似倒立的窄边低顶帷帽。只差一点,就被推下月台,隐作夜幕的小舟。
拾春来时,满夜星河俱淌,只见天上河里,恰如对镜双影。
滕光说,你要放河灯,这条河便可以了。
原来他在地上也开了一条河。河水曲折,发端于池塘,漫漫流淌到云岛的对头。
月台的石牌上刻着:七夕特供,延时六日。
拾春噗嗤笑了出来。
“宜明,这不费劲吗?”
滕光为这称呼一顿,而后摇摇头。
拾春忽然便想通了一件事。前些日子岛主布下了那些花树,也许并非心血来潮的随意之举,而是欲通过这种方式来丰富一下云岛的夜生活。
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除了读书修习,没什么可做的,着实闷了些。
而且这样的晚上,大家才能遇到一起。
“应该叫其他公子一起来的。”
滕光按住他,说:“只有现在,暂时避开他们吧。”
拾春扬眉,眼里盈盈着难喻的光。
“好吧。”
滕光便放开手,让那花座施施然浮在空中。
“我本来想,如果你还不见我,就让缀月把这个带给你。云岛的人都有坐骑,独不能缺了你的。你若出门,也不必挤他人的位置。”
“大家都有么?”
拾春抬手轻轻摸了外缘的藤蔓,花座便顺从地低下来,任由他履足盘膝而坐。
“我收下了。宜明也上来吧。”
滕光见他面色无异,松下心来,欣然而往。
花座自尖尖处起降到河里。
滕光问,你的河灯呢?
拾春飘然一笑,解开腰间的锦囊,拿出那两盏花灯。
花灯在他手心放大。
外形虽然粗糙,却是用心做的。
“你又学会了收放之法,很厉害呀。”
滕光称赞道。
拾春笑笑,把其中一个花灯递到滕光手上,“这是宜明的。我听说放河灯的时候,要对天上的星星许愿,这样就能够心想事成。”
等到滕光接过后,拾春便用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花灯,低身把它推向河里。
“你要许什么愿望?”滕光问。
拾春抬起头,毫不掩饰,“我希望宜明能留在我身边。”
滕光一怔。
可是很快,他就听到了下一句话。
“就算岛主是岛主也好,就算除了宜明,岛主还有这样那样的身份也好,我只希望,我所认识的那个宜明不要消失。好吗?”
天上浮动着牵牛织女的光辉,地上的滕光静悄悄。
他沉默地点燃了灯火,任由其漂浮在银河倒影之上,追随着上一盏河灯的影子。
“宜明从来都不是别人,以后也不会是别人。”滕光看向拾春的眼睛,笃定地说,“我对你,一如既往。”
那一刻,拾春心底的星空又被照亮了。
一股颤抖从他的内心传达到指尖,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之物。他从锦囊中拿出装有折纸星星的瓶子,下定决心似的,塞到了滕光的手里。
“这个是送给你的。”
拾春有一瞬间,希望滕光当着他的面,打开瓶口的塞子,拆开纸星星,去看他偷偷写下的文字。
可是滕光看了那个瓶子,只是停顿了一会儿,便珍惜地将其收入了怀中。
“我会保管好它。”
这个过程,殆尽了拾春所有的勇气。
拾春想到棹舟的越人,拥楫唱那一句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河水即将流到尽头,再往下便是屏障隔绝的瀑布。
拾春站起身,“我把公子们也叫来吧。”
滕光拉住他。
拾春的心跳骤停,未及回头,听到河水里扑通一声。
滕光瞬间起身,把他护到身后,大声质问道:
“何人来犯?”
却是两个天外来客,看起来他们突破云岛屏障时,不留神掉到了水里。
他们从水中露出头时,拾春便看清他们的模样。
“是他们!”
骤然浮现的记忆打散了拾春今夜的一切情绪,他伸出手指向二人,面向滕光,嘴里状告着,“我在耕烟公子房中时,那两人就闯入过云岛!”
这件事记录在云岛的事件簿里,寥寥几笔。自古误入云岛者多,滕光不曾注意,就算作奸犯科,被及时发现,教训一顿也就是了,只说下不为例。
然而贼人两番闯入,就让滕光怀疑起背后的根源了。
“前番来寻事不成,想来岛内公子已经教训过你们了。为何又擅自闯进来?今日你们不给个好理由,我可不会放过你们。”
难得过一会节,还被外人打断,滕光心里也是有气。
那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准备游走。
滕光却捉住时机,把一粒种子甩进河里,看它转瞬化作藤蛇,从水底飞速追踪过去,只消几息,便绊住两人双脚,将其浑身捆绑起来。
那两人在水里冻得发抖。
滕光唤起风,正欲上前拷问。
守夜的鸑鷟长鸣一声,响起应敌的警报。
滕光举头,便看见漫红的屏障遮住天汉,仿佛笼罩一层血雾。
滕光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你们还带了谁?”他喝道。
两贼人面面相觑,下巴颤抖。
一人恐惧地说,“是他们逼我们来探路的,我们是被扔下来的。”
另一人求饶道,“不要杀我们。”
对方答非所问,更让滕光不爽。他挥起手,将两人从水中拽了出来,而后收紧了捆住他们的藤蔓枝条。
二人哇哇大叫的同时,拾春从后面大声提醒道:
“他们一定是来杀云渚的!”
云渚?
滕光眉头狠狠皱起。
他不曾听说这一号人物。
滕光还想追问下去,又听到拾春惊呼,“缀月公子,你怎么一身是血!”
他猝然回眸,果真见到缀月执伞孤立于岸边,斑驳的血色从他的脸畔一路淌到裙边,仿佛盛开的冥路之花。
寒光下,缀月的脸色苍白如雪。
滕光猜测着事情的原委。
贼人有向导,想来能避开一会儿鸑鷟的侦查,导致警报有所延迟,那么缀月定是在来的路上遇到袭击。
缀月身上血污虽多,衣服却并无破损,料想是打斗杀伤了贼人,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溅起的污秽。
现在他们还不晓得贼人的数量,或许除了缀月,连耕烟、虚庭处也遭受伏击。
他应该先问清楚事态,确保自己与缀月的信息一致,再探知其他人的位置,与他们汇合。
可是滕光还未开口,便见缀月凌河袭来,手中的伞瞬时化作了利剑,向滕光头顶几尺的黑影奋然一刺。
天上洒起红雨。
缀月的眼神染上修罗般的杀意。
“要杀云渚的人,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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