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都围了过来。
耕烟的眼神最是复杂,他虽然知道,缀月作为宗合弟子,投奔这里必有无可奈何的理由,却没想过他是被人追杀。
“他们为何要杀你?”耕烟切切地问,“你的宗门莫非不曾保你?”
他心里细细数着宗合名下的门派,他虽然猜测过缀月的身份,却曾未追根究底,可是如今,他却想不到能与缀月相契的一个——
缀月说,我是问鹤山宗云家人,早在数百年前,我的宗门就被血洗,仇人名为褚德润。
那个时候,耕烟尚未进入宗合,自然不知问鹤山宗的存在。
耕烟虽不知问鹤山宗,却对褚德润的名字有印象。
“沉香门褚家的家主?”
宗门的长老领袖,就和旧时代学校的校长一样,经常出现在信息告示栏中。宗合子弟就算没见过盟下各大人物,至少也听过他们的名字。
一门之主,何以做出残害盟友之事?
缀月抿唇点头。
原来、原来……
缀月并非和他一样,是以凡人之身步入道门的“仙道孤儿”,而是真正的名门之后。
可是缀月却比他更为不幸。
凡人之家的子女,尚能看到亲人得到善终,只是相见次数无几。
缀月却要一生承受亲人惨死之痛。
“你为何不曾说过……”
耕烟咬牙,早知如此,他又何必故意捧高对方的身份,来成全自己心中的扭曲;那不是夸赞也不是自嘲,而是真真地戳向别人的痛处。缀月每每露出的无奈的表情,究竟是对他生涩意气的容忍,还是思及坎坷身世的苦笑。
他更恨的是,缀月把这一切都藏在心里。
自己其实从未看懂缀月。
“如果我当初说了,岛主必不容我。”缀月哀哀一笑,“可是今日,我却把你们拉下了水,倒是宁愿当初不曾来过。”
起初,他只是于穷途无路之际,偶然发现了云岛的招聘告示。彼时他满面泥尘、形容不堪,恍若流民,料想能凭劳力勉强找个避身之处,而这副样子,也不至于被杀手认出来。
他便隐瞒了身世,抹去了真名,宣称自己是走投无路的小修士,自降身价只求一瓦遮头。滕光精打细算,算盘剔得咣咣响,直让他心里也发颤,好在滕光念他宵衣旰食、吃苦卖力,便敲定了他。
他本想隐身一时,趁杀手还没找过来,就偷偷离开。可是云岛着实隐蔽,方圆千里莫说人踪,连鸟迹也无。滕光说闹市成本高,地盘费、物业费、邻里纠纷费,数不胜数,岛里付不起。
就这么过去了三五年。
他一度以为,杀手永远不会再找到他了。
“这不对!”耕烟听了他的话,急切地捏住了缀月的手腕,想要反驳些什么。
可是他话到嘴边,却望了一眼滕光。
他不能替岛主作出定论。
因他根本不知滕光的态度。
纵使他满心热血,不惧危难,可云岛——是滕修士的心血。
令耕烟失望的是,滕光似乎忧心忡忡,抱臂凝眉良久。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如果缀月选择继续躲下去,滕光就要考虑搬家了。
“我本想离开。”缀月捏紧手中的剑,“可是他们已经知道云岛的位置。我也想过复仇……”这么多年,他一刻停止打探仇敌的消息,可是灭门一案出后,问鹤山宗在三界被彻底除名,而沉香门也渐渐退隐失去踪迹。
他与阿叔出走半年之间,竟有冤难诉,报仇无门。
“可惜从未有人知道沉香门之所在。”缀月望向水中浮起的斗笠,“而他们还会再来。”
滕光似想起什么,“你说夜啼鸦不会透露雇主信息,不过其他人呢?”
众人不禁移过目光。
滕光转向绿藤,剥开三两叶片,露出里面被窒息感逼得挂上痛苦面具的两张人脸。
“这两人还活着。”
缀月一愣。
“他们的确不像夜啼鸦的人。”
夜啼鸦专属的衣服和印记,他们一个没有。
“夜啼鸦为何派两个人来?”
其中一人呛了一会儿,张嘴讨饶道,“我们的确不是夜啼鸦的人,不是故意来和你们作对的。”
“那你们干什么来?”滕光质问。
那人说,“夜啼鸦的老板为了省钱,有时候会外包……”
滕光:……
缀月:……
耕烟:……
虚庭:6
拾春:?
“那你们知道雇主是谁?”滕光又问。
“我、不能说。”那人颤道,“肯定会被杀的。我们会死得很惨。”
“你们不说也会被杀。”缀月冷冷道。
但他心里并不抱太大希望,毕竟褚某人藏身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让两个外人知道他的秘密。
那两人果然不说话了。
滕光却道,“不说也罢。”他抽出一道细长的藤丝,不怀好意道,“你们身上应该没有什么,不能回想雇主信息的蛊吧?”
众人皆是迷惑。
只见滕光念咒将绿丝注入二人脑中。
缀月一惊,“这是……读心?”
滕光早年也研究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是很少付诸实践。读心之术,虽然听着不错,但是要消耗神识,而且会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社交距离,所以日常被他封存。
这一刻倒是正好。
在场几人(除了虚庭)却觉得后怕,若是这手段早用在自己身上,只怕那些年的浮躁心思都瞒不住;尤其是耕烟,暗地里不知骂了滕光多少回。
岛主终究是给他们留了几分余地。
滕光无暇关注他们想法,只是随着藤丝的深入,嘴里不断念起来。
“几个月后,仙门大比,评委席。”
缀月一惊,“这是……”
滕光斩断藤丝,把瞪眼惊恐的二人推向岸上某处树根编织的笼子。
“虽然不知消息是否属实,他们记忆中某人提到,褚家会参与这一届仙门评比。”
缀月的眼睛亮了起来。
数百年来,他第一次如此贴近想要找寻的真相。
耕烟看出他的心思,忽然按住他,“你莫非……要去?”
他不放心起来,缀月要面对的,就算不说是一整个门派,也是一个武功高强、权大势大的“正道”领袖。
哪怕不被众人口诛笔伐,以缀月一人力量,又怎能相敌?
“既已得知仇人消息,我又怎能坐而不管?”
“你若去,我也去。”耕烟决然道。
缀月眼神一颤,侧身推拒道,“此我一人之事,不能再连累你。更何况,此番杀手虽败,来日夜啼鸦仍会派人来,你更应该留下。”
滕光闻言插嘴,“不会的。”
二人一愣。
滕光说,“那两人寻路寻了几个月,今天才刚找到云岛,好像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
众人:……
真是……鸟不拉屎?
“可是……”
缀月还想说什么,却被滕光拦住。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此事也不必心急。”滕光道,“离大比还有三日,你不妨先留下,收拾些东西,也好计划来日的方策。三日后,是去是留,由你决定。”
这下急的便是耕烟。
滕光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拾春被虚庭拉住半天,先是围观了一场血色淋漓的乱战,又猝然得知缀月公子的身世,一时受冲击太大,仍处于懵懵的状态。
直到随各人清理了血迹残骸,看公子各自朝着屋子的方向走去,他才意识到:
缀月公子要走了?
*
收拾行囊,不过一个晚上的事。
拾春看着他从书柜底抽出许多文书,一张一张付于焰火,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所以,花签背面的云字,不是云岛,而是云渚对吗?”
缀月愣了愣,“你看到了?”
“对。”
缀月看着纸张燃尽,缓缓地叹了口气,“那时我还不能忘怀,总把自己当做云渚,好像这样,就还在问鹤山宗一样。”
他那时太不成熟,明知思念无用,仍旧敌不过感情。
他曾写了许多家书,也像现在这样,一封一封地烧尽,祭典他不幸的亲人,还有护了他一路、最终为他而死的阿叔。
似乎这样就能将思念与意志一同传达,祈求那所谓的在天之灵保佑自己:
苦练绝学修成功法,觅得敌踪报仇雪恨。
“后来逐渐习惯了缀月的身份,反而不那么在意云渚二字。只是梦里的刀光血影不曾远去、漫山红焰不曾远去,到头来,都只有仇恨。”
拾春怔然。
是这样啊。
公子说他的宗门是云中微末,其实并不是籍籍无名,而是已经彻底地覆灭。
公子说他无家可归,并非无可“归”,而是连“家”这个字都不存在了。
他总是困惑,缀月公子为何来到云岛。
公子身上有着名门的气质和修养,举手投足也偶有几分养尊处优,只是这些都被白日不息的劳作和亲和的外表淡化了。
现在拾春总算明白,为何公子在月台上的身影那样落寞,为何他低垂的眉尖时而如冰雪般凛冽,为何他在竹林时孤身一人抚剑自叹。
因为公子是怀着仇恨,留在这里的。
拾春没能再说什么。
岛主不来,耕烟公子也没了动静。
云岛沉浸在孤山般的寂静中。
三日很快过去。
最后那天,拾春站在竹屋的院前,拦住缀月。
拾春说,不能不走吗?
缀月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摇摇头。
拾春又问,你还回来吗?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急切。
他害怕,再也看不到缀月公子的身影。
缀月滞了片刻,缓缓地说:我没忘记岛主收留之恩。……若还有命,我定回来。
拾春没话说。
缀月从他身子松出来的空隙中绕过,转头,看到一道熟悉的鞭影。
耕烟的眼角微红,神情却带着几分气。
缀月说,你也要拦我?
耕烟哼一声,说谁要拦你。便把一个纳戒放到他手心,“刚来时不是欠你一瓶金疮药?我向岛主赊来一百瓶,都装到里面了,还有其他一些呃……以防不时之需。”耕烟偏着头,别扭了一会儿,终是叹了气,转眼看向了对方,正色道,“缀月,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希望你活着。你必须活着,不管为了谁……这是你的债。”
人活在世,本就身不由己。
心里有了寄托,才能长久地走下去。
缀月心中一动,接下纳戒的同时,握住了耕烟的手。
“哎、你,”耕烟大惊失色,下意识躲了一下,看到缀月眼里的情意深长,终究是由了他,“只有这一次。”
缀月便这么走了。
拾春还以为耕烟会留住他。
宜明换了装出现在拾春身后,点了点他的肩膀。
拾春一把甩开。
过了一会儿,他又扑到宜明怀里哭。
“你怎么才过来,公子都走了。”拾春埋怨他,又问道,“就这么放公子离开吗?他会有危险的。”
在云岛,至少不是一个人。
“不会的。”
宜明语气轻松,拍拍拾春的背。
“嗯?”
拾春抬眼。
他才看到,宜明竟然又换了一副面孔。
宜明哼哼一笑,弯腰附耳过去,如是如是。
拾春渐渐瞪大了双眼。
“你是说?”
“没错!”
宜明打了个响指。
“赶紧换好衣服,和我出门。我们去参加——”
仙门大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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