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懿州城华灯初上,烟火长燃。
西有歌舞马戏,东有卤味烧饼,由一潺潺河流相隔,名为云芜河,河上有一桥,名为吉月桥。
吉月桥在未有“懿州”此名时便已存在,后成为懿州人心中的福桥。
此桥矗立近百年,于昨夜塌了半边,今日便传遍了懿州,使得佳节欠佳,人心难安。
“这吉月桥在上元日前突然倒塌,莫不是上神有何指示?”
“你们啊,就是太迷信,不过是如同人一般,日子一日一日过,命数到了罢了。”
“我可听说了,昨儿个又有采花贼出没,莫不是他捣的鬼?”
“采花贼再如何说也不过是个‘采花’的,如何能推倒一座桥呀?”
“不说别的,这杀千刀的采花贼总归要早些抓住才安心。”
……
曲霜涧手中攥着擦黑的衣角,把头埋进了膝盖里,侧耳听着众人言语。
她昨夜回去恰好碰上了那杀千刀的,便想着整治一番,可一不慎竟将那福桥推倒了。
她天生神力控不住,打小被锁着不让见人,家中器具换了一拨又一拨。
如今父亲吃罪被斩,家中被抄,家眷遣散,她一路小心谨慎来到此地,不曾想还是闯了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若去认了,只怕整个大昌都知道有这么个怪物。
正当纠结之时,眼前滚落了个烧饼,上头缺了个口子,还飘着热气。
曲霜涧抬了头,眼珠子转了一圈,见无人在意,手伸了过去。
可手指刚触碰到酥脆的饼皮时,水上的凉风卷至耳边,忽地阵痛。
继而第二脚、第三脚、第四脚往她身上招呼,踹在旧伤处时感觉骨头要发裂一般,只好将整个人团起来,耳边嗡嗡的,全身发了力。
“我就说她会抢吧……你输了,银子给我!”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又补了一脚才肯甘心离去,曲霜涧卸了力,虚脱般地瘫在地上。
“滚滚滚,臭叫花子!别打扰老子做生意!”
她忍痛喘着粗气,水雾飘到空中化开,挪到了角落里,缓了好些时候才醒了神,盯着铺子里的一男一女沉默不语。
灯花璀璨,男女相会呓语痴笑,曲霜涧起身站在中央,此刻却仿佛成了局外人。
“殷娘子。”
她在河边找到了许愿放灯的殷云蕊,此乃懿州刺史之女,眉眼清冷,发丝间埋着未尽的寒气,小脸映照着灯火,有如黎明晨露。
曲霜涧低着头,眸底发涩,手指将身上脏乱的布衣戳出个洞来。
“如何?”
“听清楚了,赵郎君说定会给那孩子一个名分。”
这赵郎君本是寒门学子,科考十年得了个秀才,万念俱灰之下被殷家娘子瞧上,成了殷家的赘婿。
可赘婿总归是被轻看的,那赵郎君又是个清高的,岂受得了这等侮辱?
三年过去,他便悄悄养了个外室,这不,殷家娘子算账来了。
她听见殷云蕊嗤笑,随后丢下两个铜板,仅留一阵馨香卷入河边风,转身笑着喊:“下回再找我啊!”
两个铜板承着烟花发亮,曲霜涧收了笑,瞧了许久,最终蹲下去默默将其收好。
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躲着,全身僵得感受不到地面的冰凉,望着漫天斑斓、人间喧嚣,买不起花灯,只好对着别人放的灯闭眼许愿。
曾经她也如同殷云蕊一般,能穿漂亮的衣裙,手上有备好的汤婆子,那时的她虽只能守着一方天地,却暖衣饱食无所忧虑,如今倒是见识了广阔天空,却人尽赶之,前被生活所迫后有仇家追杀,连脸都不敢露。
可当下许愿,不为自己,只愿阿姐平安无事。
阿姐,我定会找到你。她默念着。
蓦地,她似乎听见了杂乱的打斗声。
还未待她多想,一剑自身后的木板穿出,正正拖住她的耳垂。
好在她机灵,手撑着起了身,顾不上脚底打滑几乎要冲进河中,很快便藏了起来。
下一秒,那一块木板轰然倒下,两个男人双剑挥舞,不相上下。
不过,一身黑衣的男子显然更狠厉些,招招致命,很快剑便见了血。
曲霜涧看得心惊,牙齿咬着皲裂的下唇,似乎有一口气哽在喉咙,只盼着两人能快些结束。
数回合下来,血滴滴落地,双方都伤得不轻,但黑衣男明显是带了杀心的,招招都拼上自己的命。
只见他一记横扫,趁对方躲闪反应之时,急冲过去。
“卫令承……”
对方话未说完,长剑便穿过胸腔,如他所愿,那人双目圆睁,跪地而立,吐血不止。
可他也再撑不住,捂着腹部瘫倒在地。
曲霜涧闭眼给自己顺了顺气,圆溜溜的大眼睛猛地一睁,瞅准了时机往外跑。
若是再多等一会儿,也许她便能安全逃脱了,可此刻卫令承尚且清醒,听见声音长臂一伸便抓住了她的脚腕。
“啊!”
她整个人完全扑在了潮湿的地面上,牙齿磕住下唇渗了一排的血丝。
卫令承咬牙起身,掏出一颗药强塞进她口中,又往她身上拍了几下,口中哪还有什么药,早已下肚。
“你做什么!”
他倚靠在一旁,腹部的血早已染红了他的手。
“带我走,否则你别想要解药。”
“我……”
曲霜涧盯着他,晶莹的眼眸含上怒气,舔了舔唇,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她本不欲多管闲事,奈何此人太过卑鄙。
最终,她伸手。
“给我银子。”
卫令承盯着她,不说话。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像是有钱给你买药的吗?”她翻了个白眼,低头看了看脚上又脏又破的鞋子。
拿了银子,曲霜涧买了止血化瘀的药,还剩些银子,她想了想,又去买了一大袋馒头。
她几乎是拖着卫令承的身体回家,他微微睁开眼,那是一座破庙。
周围是一片与人平齐的杂草,正月的风还是凌厉,连带着小雨刮过来有如判官索命,可曲霜涧毫无惧意。
“阿福、元宝,快来帮忙啊!”
“小虎!”
“这孩子,都哪去了?”她自言自语。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她将卫令承丢在门边。
还未等她伸手推门,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冲破禁锢,门被撞开。
曲霜涧欣喜地将手中的一大袋馒头举得高高的:“看我带了什么……”
卫令承闻声站了起来,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入目一片萧瑟,一大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七八个孩子倒地不起,雨水打在伤口上,混成血水流向低洼处。
曲霜涧几乎要站不住,手中的馒头掉了地,滚到卫令承脚边。
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阿福!”
“小虎!”
雨水冲去她脸上的脏污,现出清秀的小脸,她拼命洗掉孩子身上的污垢,却怎么也洗不掉。
“啊——”
仿佛有万千长剑一齐扎进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刺进心脏,嘴唇咬出的血从下巴低落,融进孩子们的血中流向远方。
“姐姐……”
曲霜涧转了身,见孩子撑起了身子,忙冲过去抱在怀里。
“元宝。”
“是谁?是谁干的?”
她握住了元宝的手,才发现他手里紧攥着一个翡翠双狮佩。
“是吴衡,是吴衡是吗?”
元宝的泪夺眶而出,他嘴里缓缓吐着血,双手握得越来越紧。
“姐姐,你别去找他,好好活着……”
曲霜涧说不出话来,只是一边哭一边盛着他嘴里流出的血,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眼中只剩下一片猩红。
她听见元宝说:“姐姐,元宝饿……”
可她还未作反应,那只握住的小手卸了力,瘦得干巴的小脸从她怀中滑落下去。
蓦地,她大梦初醒般冲出去,将那袋馒头拿到孩子面前。
“元宝,你不是饿了吗?我给你带馒头回来了,这么一大袋,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随后她又爬到其他孩子身旁:“阿福、小虎,你们不吃吗?”
无人回应,她委屈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撅起了嘴:“你们不吃,那我不留给你们了……”
卫令承捂着伤口坐了下来,看着曲霜涧将一个个馒头往嘴里塞,渐大的雨滴打湿了衣发,她累了,便倒地而睡,与孩子们同眠。
他终是看不下去,默不作声去挖好了坑,回来抱起孩子往外走。
“你干什么!”
曲霜涧红着眼将孩子抢了过来,瞪着面前的男子,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
他面无表情:“下葬。”
“下什么葬?他们没死!”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卫令承无奈,把孩子抱了出去,这下曲霜涧急了,拿起一石块不顾一切上前去,结果一时失慎,一用劲便把那石块捏了粉碎。
他察觉不对劲,往后一瞧,只见她背着双手被定住一般,睫毛挂着雨珠,眼珠子像要把他吸住。
待他再转身,她便冲了过来,往他身上扒拉。
纠缠之间,她气急了,一巴掌扇了过去。
雨停了,风渐大,吹的老旧的门嘎吱响,两人就这么站在门口,气氛愈发凝重。
曲霜涧屏息咬牙,将孩子抱了过来,不再看他。
“你走吧。”
卫令承沉着脸,刹那间一把捏住她两颊,强行将解药喂了下去。
转身,离去。
曲霜涧就这般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在门沿上坐了许久,任由朔风入骨,孤魂问安。
她将翡翠双狮佩收了回去,望着一行行血水,终是怒火难平,一转身将一扇门劈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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