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大狱后,回王府的后半程异常顺利,进了家门,小厮却禀报说母妃和王兄都不在家。
父王被削爵后一时不忿,血溅朝堂,但先皇开恩,仅将她和王兄贬为庶人,并未株连获罪。
因王兄当年高中进士,先皇特准其留在上京以待放缺,才保住了王府这座宅邸,以供王兄和母妃在上京栖身。
新皇登基,王兄任光禄大夫,此时不在家是自然,毕竟今日并非休沐日,他理应上朝。
可母妃去哪了?
阿珠见郡主脸色不好,搀着她先进内堂,靠在檐下的软塌上,捻指吃了几个蜜饯,那股翻涌劲儿才下去,人也才堪堪缓过来。
庭院里,阿珠时不时穿堂而过,指挥着几个小厮和丫鬟从马车上搬下几个箱子。
阿珠转身遥遥朝着大门口,见来人眉心紧锁,飞快躬身行了个礼,朝后院奔去,赶着去安排人如何摆放。
云琅起身,正想着莫不是母妃回来了?
倒是王兄李云琢站在大门口,仪表堂堂,高大挺拔。
这三年母妃多去镇云探望她,每次必少不了带上些上京的糖烙樱桃、蜜淋、水晶龙风酥之类的零嘴。
镇云三年,只见过王兄一次,还是他去镇云考差,在她师父家小聚一日,便匆匆离开。
年长她九岁,为人古板正直,只是从前虽不爱笑,但也甚少像此刻这般一脸凝重的模样。
对云琅来说,父亲晚来得女,对自己宠爱偏纵颇多,像是人们常说的祖孙隔代亲,反倒是这个兄长,古板严厉更像父亲。
她规规矩矩站到内堂檐下,恭敬称呼,“兄长?”
李云琢点点头,大踏步进了内堂,就着面前云琅刚刚晾好不烫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口茶水,茶水顺平心气,平复了心绪,与她闲谈。
“音音,几时回来的?”
“刚到家,不过,半个时辰。”
“嗯。”李云琢又点点头,他跟这个妹妹年纪所差太多,自己已有先生开蒙时,她才刚出生,自己已能和先生论道对弈时,她才只会背几句含糊的诗文,待到长大一点,她就去了镇云,故而能说的话向来不多。
“兄长,今日下朝甚早?”
难得小妹找谈话的由头,李云琢也不好一直端着个兄长的架子,“嗯,王师父被抓了,我与人争论了几句。”
云琅还在琢磨哪个王师父,忽然想到今日大狱前举子们高喊的那句“王时庸冤枉!”
李云琢看她不言,心道她大概忘了王师父是谁,补充道,“王时庸,我幼时的开蒙老师,你那时还小。”
云琅点点头,还真是沈寂抓的那位......
“因何而抓呢?”她下意识得问缘由,想说总不至于乱抓人,总该是有缘由的!
“先前十几名举子,出了本讲上古神仙的书,满上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沈寂大搞文字狱,说那书里明着讲神仙,实则是指摘新帝。今日将那十几名举子抓了不说,还连同王师父定了个包庇的名头一并抓了!”
李云琢气不过,就着云琅的话,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说了出来。说完,才惊觉自己提到了沈寂,偷眼瞧了眼身旁默默喝茶的云琅,茶气氤氲,她一口啜着,竞没半点反应。
沈寂这号,在小妹这,当真是过去了!
过去了好,过去了就好!
云琅放下茶盏,看了眼李云琢,目光灼灼,“兄长莫气,那书,当真是只讲神仙吗?”
李云琢沉吟一瞬,起身朝门外叫小厮,“李成,拿我书案上昨日那本《众神殿》来!”
“是,大人。”李成一路小跑着离开,又一路小跑着回来。
李云琢接过那本厚厚的书,点点头,回身递给云琅,“喏,你也看看。正好帮我参谋参谋,皇上明日要我交一篇这书的详解,看看怎么写,能让那些举子们罪名轻些......”
云琅一目十行,一页页翻过去,李云琢回答她刚才的问题,“举子们确实血气方刚,对朝廷近三年来的举措有诸多不满,书里有些含沙射影。但王师父何其无辜啊!他年逾八十,不过是看那些举子可怜,无处落脚,将书院借于他们落脚罢了!”
一双明眸一行行看下去,指尖发凉,满书皆是触目心惊,这些举子们胆子太大了些。
这看似讲神仙的书,最高的神仙是升元大仙,升缘大仙下有个神机上仙,升缘大仙每日以镜照众仙,神机上仙专负责拿人断案,俨然是升缘大仙的鹰犬。
升缘即对应圣元,神机即对应沈寂。圣元是新皇年号,沈寂则是新皇亲选的金吾卫大将军。
粗粗看了一小半,将书放在面前的案几上,正色道,“兄长,既确有其事,那举子们理当该抓。新皇登基不过三载,根基尚不稳,举子们如此妄论朝纲,只会让百姓对朝廷的举措心寒。心寒则生变,到头来受苦的还是百姓。”
李云琢讶异,这小妹如今才不过一十九岁,怎如此......有见地?
云琅补充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道理,兄长比我懂得多。”
他反驳,“可王师父何辜啊!”
“兄长,你与王师父师生情谊甚笃,这无可厚非,但我犹记得王师父还是先废太子的开蒙老师,而且先废太子自入主东宫到被废黜,三十余年王师父一直都陪伴先废太子左右。”
李云琢心惊,他从未想到这一层,一直觉得先废太子已经在先皇龙驭宾天前便被废黜,幽居先太子行宫,非旨不得出。加之,王师父又年事已高,理应不会对新皇有二心。
云琅知道兄长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已经有所怀疑,她缓缓开口,“王时庸,不止是老师,更是先废太子的谋臣。”
李云琢手中茶盏微颤,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此书真是王师父授意举子们所做?
他盯着案几上那本书,一阵风吹过,呼啦啦掀翻几页,那页右侧写着几个大字——升缘殿行宫囚先神,狗神机一念斩万仙。
细品下去,顿觉脊背发凉,这不是一桩小事。
他原本觉得几个举子,写了一本不知所谓的书,能掀起什么风浪。殊不知,若是有人有意为之,这就不单单是一本书那么简单,更是百姓心里的一根刺,一根必须拔掉的刺。若这是起事前夕的造势,必有后招!
阿珠打断了他们的沉默,手上搭着那件月白薄氅,笑盈盈搀着王妃进内堂落座。
“郡主,起风了,披上吧!”
王妃招呼着下人置办今晚的餐食,都是云琅最爱的上京吃食,末了又加了几例点心——糖烙樱桃、蜜淋、水晶龙风酥。
晚膳极丰盛,但云琅舟车朗顿,委实吃不下,与母妃说完几句体己话,草草洗漱,准备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珠就来叫起床,云琅不得已起身,睡眼惺忪,闭着眼睛养神的瞬间,猛然想起昨夜在梦回周公前,依稀听到母妃说的那句,“明日皇后娘娘宫宴,早早起来准备啊!你回上京头一遭参加宴会,满上京城的勋贵夫人们都看着呢!”
宫宴?!
她头一个便想到了沈寂,金吾卫的职责之一便是护卫皇城,他今日不会也在吧?
从前,每逢宫宴,金吾卫大将军便要在长宁宫门外值守一整夜,直到宫宴散去,确保各官眷离宫后,金吾卫大将军才会撤回营地。
一双剪水秋瞳眼巴巴望着床榻一侧监工她起床的王妃,委屈极了,“母妃,我能不去吗?”王妃一双笑眼,温柔又坚定地摇摇头。
“求您了!您帮我跟皇后娘娘告个假,说我今日病了不可以吗?”
“不可,行舟前日刚回上京,皇后娘娘既是行舟的嫡姐,又是她亲自给你俩指的婚,今日这场宫宴,她八成有心将你俩大婚之期公之于众!”
云琅心底叹口气,对于成婚这件事,她过去是想过的,只是后来诸多变故,总不能强求事事圆满,索性不嫁嘛!
这桩婚事,阴差阳错,真不知赵行舟怎么想的。
明明皇后娘娘问询过赵行舟意见的!明明他第一次去镇云找自己,临行前还与自己讲好,会回绝了皇后娘娘这桩婚事。
不知道怎地,他回了上京,就变了卦,没几日,皇后娘娘赐婚的懿旨就到了镇云。
赵行舟日前写信到镇云,说已经跟皇后娘娘请旨,成婚之后,在上京时她仍可常驻王府,抑或另购置别院供婚后居住,绝不会强求她住赵府,也不必给婆母晨昏定省。
云琅只见过赵行舟几面,着实看不懂他这个人,许是经商的缘故,他面上跟谁都和和气气的,但城府之深,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任由母妃挑选了许久的衣服首饰,云琅木偶人般试了一套又一套,每一套总是各有各的不足。
阿珠捧着一套又一套衣服,王妃审视半晌,摇摇头,总是不称心。
“这个颜色尚可,但款式轻浮,不庄重!”
“这套端庄,但太过老气,不够俏丽,没有十九岁女儿家的样子。”
......
“这套不错,红色短袄,显得唇红齿白,黑发正浓,深绿色长裙,宫宴上不会抢皇后娘娘颜色。这套好!就这个吧!”
衣服选完,还有发饰,云琅一边用着午膳,一边配合王妃对着镜子搭配她这一身衣着的发饰。
王妃长舒一口气,“好了!好了!这个好!”满意得欣赏着发饰,不经意瞥到女儿手上的东西,“好了,好了,放下你手里的那个糖烙樱桃,你要出发了!”
云琅手里的零嘴忽得被母妃抽走,一路被推着上了马车,嘴里还喊着,“母妃,那块给我留着,回来我还要吃的!”
上了马车,越靠近皇宫,手心里的帕子握得越紧。
直到到了长宁宫门,那颗悬着的心到了顶点。
既是为护卫宫中安全,也是遵循礼制,侍女、仆从和车驾都需在长宁宫门外等候,只有各官眷下车步行进入皇后娘娘的长宁宫。
“郡主,下车吧?”阿珠下车后偷眼观察了半晌,对着门帘用气声悄悄说道,“沈将军不在!”
云琅缓步下车,望了望长宁宫外宫道的两侧,的确没有沈寂的身影,悬着的心才渐渐归位。
一双明眸冲着阿珠眨呀眨,回身指指车里,“阿珠,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水晶龙凤酥。”
云琅提起裙角迈步进门,还没到内殿门,身后金甲响动,她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一个玩味的声音传来。
“小菩萨,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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