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刺骨,釜州城郊外,都横河上,一辆载满难民的商船正由南至北,逆流而行。
船上难民挤挤挨挨,头发蓬乱、脏污不堪,脸上却都挂着重获新生的笑,刺史大人说了,穿过这齐蒙山,就有安排好的新住处。
他们从莜州一路逃难至此,总算有了落脚之地。
“刺史大人是好人啊!”
不知道是谁高喊一声,众人争先恐后,竟都朝着釜州城方向跪拜行礼。
只除却一人,她衣衫破旧,脸上却白白净净。
此刻秀眉紧锁,不断打量船上的一切——
诺大一艘船,一名随行护卫都没有,连掌船之人都是从难民中挑选的……最关键的是,她闻见了火油的味道。
穿过拥挤的难民,自船头寻至船尾,没有寻见火油。正欲钻进船舱再寻时,忽听见破风呼啸,她侧身疾闪——
一只燃烧着的利箭猛扎向她方才所站之处!
转头,那箭矢飞来的方向,正有无数利箭破风而来——
船上之人乱做一团。
上方捆束好的船帆已燃,舱内不时有爆炸声响起,若继续留在船上,则必死无疑。
“跳船!”
她大喊一声。
可都横河河面宽广,大船此时行至河中,离两岸甚远,众人心生畏惧,无人敢跳。
望着茫茫湖面,她苦涩一笑,纵身跃下。
寒冬腊月,湖水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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釜州城,冬日寒冷,一到夏日又酷暑难耐。
釜州向北五十里,翻过齐蒙山,再越过齐宁山后,一座简朴冷清的孤宅正立在那儿。
宅院中,身穿灰粉粗布衫的少女正挥着杵捣,用力捶打衣物。
她身形娇小却并不瘦弱,挽起衣袖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只是脸上带着一块过分厚实的面纱,惟露一双黑亮眸子,眼波流转,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少顷,她忽地起身,弯腰抄起湿漉漉的衣裳随意甩晾在衣绳上。
转身走进半露天的庖屋,生火、倒水、下米,又切了几块肉丁,摘了几片混着泥土的青菜,一股脑扔进锅内,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待到粥香飘出,只见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撒进锅内,搅了搅,混匀。
接着便只听“吱呀”一声,主屋门开,少女几乎是在同时背起竹篓,抱住一小瓶酒,飞也似地蹿出院门。
“李麽麽周麽麽,粥汤在锅里,我去拾柴了,晚些回来。”
她头也不回,跑出老远后方听见身后一声惨叫,接着便传来麽麽的怒吼,“死丫头!给我滚回来!是怎么洗衣的!”
无辜的衣绳晃悠。
无辜的衣裳还在滴水。
李麽麽看着眼前被锤打到破烂,挂着好几个窟窿的衣裳,面色阴沉得都要滴出墨来。她怎么也想不通,原本乖顺好欺负的孤女,怎的自从去岁除夕之后竟像换了个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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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少女已爬上齐宁山山腰,来到一座无主孤坟旁。
卸下竹篓,取了面纱,捧着那一小壶酒缓缓倾倒。
透过澄澈酒水,可以看见她肤色白皙,唇角含笑,模样甚是好看。只除却一点,她的左侧脸颊,从颧骨到下颌,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灼伤疤痕,像无数扭曲的血色蠕虫,睹之触目惊心。
“阿姐,明日他们便要来接我走了。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办到。”
俯身放下酒壶,又跪行两步,摘去坟边荒芜杂草后探手抚向坟包。
浓密睫毛微颤,她想起去年腊月,自己浑身是伤流落此地,若不是被阿姐捡到恐早已丢了性命。
阿姐帮她上药,给她吃食,见她没了记忆,还赠了她一个好听的名字——阿冉。
“阿冉,我的名字是言若卿,但爹娘总唤我阿冉,如今我爹娘都没了,也没人再这般叫我,我便把这名字送给你。”
她带着面纱,眸如秋水,声音也好听。
柔柔地告诉阿冉她原是镇北将军独女,两年多前爹爹战死沙场,之后家中走水,阿娘也葬身火海。唯有她逃了出来,脸上却落了一块灼伤疤痕。舅母看她孤苦无依,便接到釜州,安置在了这郊外休养守孝。
阿冉从未见过像阿姐这样温柔又善良的人。
但院里的麽麽却总是欺辱她,她们骂阿姐难看,让她生火做饭、洗衣拾柴。
阿冉很认真地决定要替阿姐教训那两个麽麽,却又总被严厉劝阻。
虽然阿冉伤好大半后,就包揽了所有力气活儿,可阿姐的身子骨还是太差了,临近除夕突然就一病不起。
两个麽麽没当回事,嚷嚷着说她每年入冬都这样,然后收拾了行李便回釜州与家人团圆。
在釜州城放着绚烂烟花的那一晚,阿姐将她叫到床边。
“阿冉,”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阿冉,“这玉佩是我娘给我的,拿着它,可以去景王府,找景王谋份差事,好好活下去。
……我原本还想着等身子好了,要回梁京,去查我娘亲身死之事,我不信她会带着我**而亡……如今看来是没有机会了,我——”
阿姐最终也没能说完这句话,她合上眼,眼角含泪……
“阿姐……”阿冉抱着孤坟喃喃道。
日头西斜,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姐,我会帮你查清你娘亲身死之事。”
少女缓缓直起身子,一双眸子认真又笃定。
阿姐去世的那一晚,她便想好了,阿姐救她一命,她要替阿姐完成最后的心愿。可自己记忆全失,毫无身份,恐难以着手接触案件始末。
若是扮作阿姐,一切都可以名正言顺的进行……
“明日阿姐三年孝期满,舅母会派人来接,我会先随她们回府,再寻机去梁京,去查当年将军府的走水案,我一定帮阿姐查明娘亲真正的死因”
说完,她拿起小酒壶,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又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
“阿姐,待我完成这些事情。我就听你的,去景王府谋份差事。你别担心我,我会很好、很好、很好地活下去!”
青山上,孤坟旁,少女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笑容。
从今以后,她便是言若卿。
从今以后,她便是言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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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宅子时,天色已暗,只一轮弯月高悬空中。
言冉推开主屋大门,两个麽麽趴倒在桌上,打翻的粥汤黏腻地挂在桌沿。她伸脚踢了踢麽麽,毫无反应;又重重一推,麽麽应声倒地,却还是紧闭双眼,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很好。
没有任何迟疑,她从庖屋后面的柴堆里翻出一块木板,约莫一人长、两人宽。然后没费多大劲儿,就将昏死的两人搬上木板,用绳索固定好她们的身体后,又在木板两侧捆了绳,拖拽着向后山走去。
她力气极大,懂制毒,识药材,还会许多稀奇古怪的小把戏。
她也时常好奇自己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何会失忆,可思来想去却没一点头绪……
思绪间,她已拖着两个麽麽来到一处悬崖旁。
崖壁陡峭,约莫十丈深。
若是将人推下,定会命丧当场。
可她并不打算这样做,在昏睡中死去,太便宜这两人了。
言冉拿出早已备好的绳索,先用短绳捆在麽麽腋下和膝弯处,打好固定用的绳结,又用长绳串起短绳,确保绳索稳定后才缓缓地、一寸一寸将麽麽放下悬崖。
待到两人均被放下,手起刀落割断长绳,又朝崖底抛下一袋干粮。
她曾下崖看过,无猛兽,仅有些并不致命的毒蛇,只是若无绳索攀岩,出崖的路至少得走上十天半月。
“李麽麽,周麽麽,你们虽无心害人,可阿姐却是因你们而死。如今你们的命便交给老天吧,若能走出崖谷,便是老天让你们活,若是不能……”
那便是恶有恶报了。
晚风带来些许凉意,也轻轻拂起她鬓角发丝。
她望向釜州城的方向,眉目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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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稍亮言冉便起了身,简单梳洗后,挑了件墨绿色衫裙,将玉佩好生藏进中衣夹层。
坐在梳妆镜前,她抚摸着脸上那道和阿姐一样的烧伤疤痕,原本清亮的眸子里却裹着散不开的迷茫。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踏实,做了许多梦,却都记不真切了,只除却一场大火。
一场几乎将她吞灭的大火。
……是因为要帮阿姐查将军府走水案才做了这样的梦么?
可是太真实,真实到我好像亲自经历过……
她努力稳了稳心神,既是想不明白,多想也用。
放下那些没用的心绪,她梳好发髻,见时辰尚早,又给自己熬了些粥食,用毕后还小憩了片刻。
直到午后申时初,舅母家派来接人的仆从才姗姗来迟。
只来了两人,一名车夫,一名身形微胖的麽麽。
那麽麽嘴角长了颗豆大的黑痣,她冲言冉咧嘴一笑,黑痣也跟着向上扬几分。
“问姑娘安,怎么就姑娘一人,李周二位麽麽呢?”
言冉略一欠身,答道:“麽麽好,李麽麽周麽麽说今儿是个好日子,午膳后就拿了些纸钱上山去了,说是给先人送点银钱。”
她眉眼低垂,一副乖顺模样。
董麽麽自然也没做他想,李周二人原就是在府上犯了错事被罚来此处,她今日过来,也只需接上言姑娘就行。
“那便不管她们了,回程还长着,姑娘上车,我们便回了。”董麽麽说着转身掀开车帘。
“是,便听麽麽的。”
一上马车,言冉便闻见一股陈腐之气,似是许久没有用过。细细看去,木板上还生了些灰白霉菌。
麽麽同那车夫一道,坐在车厢外的木板上。
行不过小半个时辰,忽地钻进车内,递上一壶水来。
“姑娘,回程还长着,你喝点水吧。”
“……谢过麽麽,我还不渴。”
“喝点,这水里加了蜜,可甜了,再说行路灰大,姑娘润润嗓也是好的。”
她笑着,一双眼紧紧盯着言冉,似乎定要看她喝了方才肯罢休。
“……是,麽麽费心了。”
言冉接过水囊,打开,只略略一嗅,便察觉水中有药。
她眯眼笑了笑,背过身,在麽麽看不见的角度掀起面纱,装模作样假饮了两口。
董麽麽尖着耳朵,听见咕噜两声吞咽声方才喜上眉梢,接过言冉递来的水囊,又钻了出去。
待车帘彻底放下,言冉悄悄半掀车窗向外看去——
马车竟没有上官道,反走了一条不知名的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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