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的点滴还差一瓶盖左右，就快滴完了，女人伸长了手想要去够床头的呼叫铃，但她坐在轮椅上，怎么都够不到。
就在女人压着轮椅的把手正要起身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探了过来，一把按住呼叫铃，护士站和铃里同时响起了音乐声。
女人转头看了一眼夏禹风，她先是被夏禹风过分俊美的脸晃到愣了一下，当下又即刻回过神来，道了一声“谢谢”。
“306床，是药滴完了吗？”，呼叫铃中骤然响起护士的声音。
“是的，请过来换一下。”，女人回复道，护士应了一声，关了铃声。女人才对夏禹风歉意地笑了笑：
“是夏先生吧？我是阿旺的妈妈，苏颖君，你叫我苏阿姨就可以了。老师和我提到过你。原本想回家去看看的，但因为最近身体不好一直都没能回去。”
苏颖君四五十岁的模样，扎着低低的马尾，脸上戴一副无边框的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与阿旺如出一辙的眼睛。内钩外扩，像一把微微开阖的小扇子，但因近视，不似阿旺那般有神，看人时眼神略微有点不聚焦。眼镜下则是一个有点圆钝的鼻头，这点阿旺与她不像，阿旺的鼻子挺翘，想来阿旺的下半张脸更像他父亲居多。
女人戴着氧气管，嘴唇青紫，脸却是过分苍白。她似乎很虚弱，说话有些细声细气：
“在家住的还习惯吗？”
意识到这是真正的房东，夏禹风莫名有点紧张。他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苏颖君，自己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多问的性格，虽然对阿旺经常提到的妈妈有点好奇，但是从来都没有问过阿旺与江阿姨这个神秘的女士在哪里。
今天猝不及防地见到本人，夏禹风骤然有点不安，他不自在地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怕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衣服扯到一半他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局促又奇怪，便硬生生地强迫自己停下了手。
“挺、挺好的......”
真是奇怪，自己按时交房租，没有破坏房子，没有在房子里养小动物。此时碰到苏颖君，却莫名其妙心虚起来，像被叫到办公室问话的小学生，只敢低着头说话，有一答一。都不敢直视那双与阿旺极其相似的眼睛。
床上的阿旺哼了两下，腿又在被子里蜷缩了，连脑袋都恨不得埋进被子里。他似乎有点怕冷。
夏禹风手弯挂着一袋住院需要用到的杂碎，另一只手又拿了一件阿旺挂在房间衣帽架的灰色棉袄，他想给阿旺再盖一层衣服，但一看到阿旺的妈妈就坐在阿旺的病床边，他就犹豫了起来。
人家的亲人就坐在那里，你自己和人家非亲非故，做这种姿态给谁看！
夏禹风在心中骂自己，骂自己越来越矫情，但手却不自觉地捏紧了那件灰色棉袄，微微包住手指尖的指甲陷进了布料里，将里头的棉花掐出了一个小印子来。
“我给阿......苏先生带了一些东西，还需要整理一下，您来给他盖上吧。”
夏禹风故作大方地将灰色的大棉袄交给了苏颖君，蹲下身子闷着头往病床的床头柜里塞东西。
“不用叫得那么拘谨的，阿旺不会介意的。”，苏颖君笑眯眯地回答，心里却觉得这孩子有点奇怪，她刚把阿旺的被子拉上肩膀，还想给他盖多一层，阿旺就醒了。
傻子一见到苏颖君，眼睛就是一亮。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就像一只大鸟一样，张开翅膀一下就扑进了苏颖君的怀里。
妈妈！
夏禹风站在苏颖君的身后，看到阿旺双手抱住苏颖君后，嘴里还无声地叫了一声。
“哎哟，哎哟。阿旺个子那么大，要撞得妈妈疼啦。”，苏颖君笑着对阿旺说，手却一下又一下地，轻柔地捋着阿旺粗糙的头发，避开了阿旺受伤的地方。
听到“妈妈疼”三个字，阿旺赶忙撒手，又连忙将桌边的小蛋糕盒捧起来，献宝一样送到苏颖君的面前。
他先是打了一个“妈妈”，随即双手又伸直，掌心朝上，向两边摆动。
妈妈生日快乐！
“嗯嗯，生日快乐，谢谢阿旺。”，苏颖君捧着那盒奶油微微溢出的小蛋糕，她双眼通红，手连忙地撇过两只眼睛，又半俯起身亲了亲阿旺的额头，对阿旺说：
“阿旺先休息一会，妈妈晚点和你一起吃晚饭。”
她说完这句，又转过头对夏禹风道：
“如果夏先生没有什么事，也请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
一听到要和妈妈吃晚饭，阿旺眼睛又是一亮，他猛点头，又露出了傻傻的笑，他开心地对夏禹风打了打手势，示意自己可以和妈妈一起吃晚饭，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陪护椅，乐呵呵地让夏禹风坐下来。
傻子即使顶着一张被人揍得五颜六色的脸，看起来也乖乖的。他憨憨地用粗糙的手摸了摸苏颖君的眼角，又比了比：
[妈妈、不、不哭......]
“妈妈没哭呢，是风太大了”，苏颖君帮阿旺掖了掖被角，又转头对夏禹风轻轻道：
“夏先生，请问介意送一下我吗？”
夏禹风的脑子根本都不需要转，就知道苏颖君和自己有话说，他当即答应下来，话说出口后又有点犹豫了，看了看阿旺的床铺。
“阿旺睡着后就不会动的了，夏先生不用担心他。”
听苏颖君这么说，夏禹风点了点头，总算是答应了。他扶住苏颖君的轮椅把手往门外推，又连忙对苏颖君道：
“您不用那么客气。叫我小夏就行了。”
“啊，小夏。”，这个孩子果真如老师说得那般长得又标致，为人又有礼貌，苏颖君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大橙子，塞到夏禹风的手上。
“我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什么东西给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夏禹风连忙接住那颗橙子，连连道喜欢。他正纠结将橙子往哪放时，又听苏颖君郑重道：
“小夏，真是谢谢你将阿旺送来医院。”
夏禹风刚想说不用客气，又听到苏颖君温和又坚定地说：
“他是被人打了，对吧？”
夏禹风瞬间便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了，话语像都被棉花一样堵在了喉咙里。阿旺这样子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了，苏颖君肯定也看出来了。
但阿旺信誓旦旦地和自己保证自己是摔下来了，——虽然这话说得鬼都不信，但自己要是顺着苏颖君说“是”，无疑是出卖了傻子。
夏禹风一时很为难，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见夏禹风这样，苏颖君就笑了，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却是带了一点点泪花的，她不露声色地将眼角的眼泪揩掉，故作无事地对夏禹风说：
“那傻孩子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成这样的，但他和你说是摔的对不。”
事实确实如苏颖君说得那样，但苏颖君来到病房时阿旺还没醒，阿旺醒了之后他们的互动自己是全程都看着的，苏颖君根本就没有问过阿旺这方面的问题。夏禹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但又对傻子隐瞒自己受伤的来源感到生气，于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苏颖君叹了口气，抬眼向夏禹风望去，“他不是第一次被人打成这样了，你知道吗？”
不是第一次被打......夏禹风听到苏颖君这么一说，心里猛地一紧，像是有一条钝齿的锯条在他的心上来回拉锯，拉得他心疼。
“之前......之前是......”，夏禹风不自觉地开口，手上的拳也攥紧了。
“他读中职的时候被人打过一次，再大前年又被人打过一次。索性打他的人还比较有分寸，没有特别严重。”
“我这个人......”,苏颖君自嘲地笑了笑，身子有些疲惫又无力地往后一靠。“我这个人说好听点是见义勇为，说难听点就是有英雄病，见不得一些事情。”
“可能也是这样害了阿旺......”,苏颖君说完便不再说了，许是觉得这件事过于沉重又过于隐秘，不太适合和第一次就见面的人说，她另起话头：
“阿旺前几次被打都是因为见义勇为。读书那一次是帮被欺负的女孩，前年则是在公车上抓到了小偷。”
“阿旺次次都是这样，说是摔倒了才弄得鼻青脸肿的，其实警\察的电话已经打到我手机里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教他，我想教他做一个挺身而出的好人，但这个世界总是没那么美好的，他又与常人不同，于是我违背良心教他看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要保护好自己。”
说到这里，苏颖君的眼神有点失焦，她从小就不怕事，小学就敢打举\报电话举\报非法养殖小狗的狗肉场，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还去援藏了。
但在阿旺的教育上，却处处违背自己的为人处世，只想叫自己的孩子龟缩着，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苏颖君喃喃道：
“我不想我自己的孩子做什么好人、英雄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但他什么事情都听我的，唯独这件事情不听。”
苏颖君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夏禹风听到也低下了头，他想起之前傻子在夜市帮自己的事情，他以为这样的事情只是偶尔发生一次，没想到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阿旺脑子不好，不会说话，又不会打架。正常人都懂得趋利避害，就他不懂，遇到事情傻乎乎往里凑，没有那个脑子，还偏偏不自量力要逞能，总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要是他再傻一点，傻到不会明辨是非就好；或者他再精明一点，精明到懂得趋利避害也好，可他偏偏就是卡在智力障碍和智力正常间的傻子！
“年纪大了，说话总唠叨，不好意思。总之，阿姨谢谢你，小夏，谢谢你送他来医院。如果不是你，他估计大晚上趁着天黑给了我蛋糕后就自己悄悄地走了，问就是摔倒了让我不担心。”
“他怕人担心就会说是自己摔倒了，但这说法鬼都不信。”
阿旺前年就是这样做的，他总是等晚上熄灯了才来看苏颖君，等后面伤好得差不多了，他才敢白天来。
昨天是苏颖君的生日，苏颖君在微信上收到了阿旺发的生日快乐，还有一张吃蛋糕的线条小狗表情包，于是等了他一晚上，但阿旺都没来。
她等了许久，老毛病又犯了折腾了好一会，直到平复后她才从急诊那里收到消息，得知阿旺全身是伤才慌忙让人把自己推下来。
“他是绝对不可能自己来医院的。总之谢谢你。”
夏禹风还想说什么，后面一个护士急匆匆地就是过来了，她穿着的护士服与这个科室的有些不一样，护士看了夏禹风一眼，接过苏颖君的轮椅便说：“师姐，我们快点回去吧，还有几个检查没有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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