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熠带霍诤行绕到紧锁的后院大门。远远望去,三楼那里有扇仅容一人通过的长条形窗户。
“我第一次来问诊,阮岘就坐在窗前的旧沙发上,透过这扇窄窗凝望楼下的花丛,他反应迟钝,词不达意,盯着人看时有点儿恐怖,笑起来又很乖巧。”
透过栅栏门,能看到石蒜花已经开到荼蘼,赤红花丝垂垂老矣,只剩枝叶尚算青绿。
霍诤行想到阮岘那张脆弱苍白的脸。
刘熠面向他,眸光沉沉,“阮岘一直病着,他被关在这栋房子里,连初中都没有读,身体虚弱、精神崩溃,没有人陪他,因为阮宇的死,他从八岁那年开始,就被父母抛弃了。”
霍诤行尽量不泄露自己的惊异。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只要治好阮岘的病就是还债,按照刘熠的说法,他竟是早已错过挽救阮岘的最佳时机。
刘熠靠近他,步步紧逼,强硬的态度像是变了一个人,“你知道吧,阮宇的遗作有多么受人追捧,可你真的知道吗,那些画实际上出自阮岘之手,他有绝佳的绘画天赋,而许梦易,身为他的母亲,却阻挠我的治疗计划。”他冷冷一笑,向来和善的脸上现出违和的狠厉,“他们自私自利,从来不会为孩子考虑一分!”
霍诤行抬起眼,左眼眼尾的疤痕如平静湖面骤然出现的裂痕。
见他终于动容,刘熠软下声音,“我们有着共同的愿望,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联手,救他出来。”
并未立刻回答,霍诤行只警惕地打量面前的男人。
如果说刘熠这样咄咄逼人是出于医生的同情心,那他的同情心未免过于强大。
霍诤行不信世上有哪位医生可以为病人做到这个地步。
唯一的可能是,刘熠和他一样,有秘密。这才是面前这位刘医生手中真正的筹码。
他们都是负有秘密的人,事关阮家当年一死一伤的悲剧。
在ISRA研究年会上相遇,霍诤行递出橄榄枝,而今天,刘熠握住了主动权。
*
回程时,不可避免地路过就在阮家对面的霍家的老宅院。
那年暑假,霍诤行第一次来爷爷家里,在练琴的空隙,他偶尔闲下来,会透过罗马窗,偷看对面阮家的阮宇偷偷摸摸地捉猫喂兔子。
平静悠然的时光总是短暂,暑假还没过完,阮宇死了,爷爷病危,母亲变了。
阮宇死在十七年前的夏天,而霍诤行关于家人、朋友的所有美好记忆,也随着阮宇的死亡,终结于那段蝉鸣聒噪的盛夏。
手机铃响,霍诤行强迫自己从过去抽身而出。
坐在一旁,得偿所愿的刘熠恢复和善面孔,揣着小心问:“不接吗?”
霍诤行冷冷瞥他一眼,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阮岘欲言又止地问他:“昨晚,你来过?”
想起昨晚的失控,霍诤行忍住心中不适,冷静回道:“嗯,昨晚十点左右,我去过。”
“哦,那好。”阮岘说道,不等他反应,连忙挂断。
倒显得霍诤行刚才的回答过于郑重了。
回到咖啡店附近,刘熠靠边停车,对一脸黑线的霍诤行解释道:“阮岘有严重的幻视,他给你打电话确认是好现象,说明他在努力融入现实生活,你别介意。”
霍诤行颔首:“我既然答应,就不会食言。”
被戳破心思的刘熠老脸一热,厚脸皮地絮叨:“ISRA的进展还得你多费心……”
霍诤行嗯了声,坐回自己的车,吩咐陈哲开车。
汽车绝尘而去,艳阳天说变就变,雷雨大风预警发出没多久,城市迎来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干燥酷热的夏季宣告结束。
病房内,阮岘捏着手机,望着玻璃窗上一串串的雨珠出神。
玻璃映出他病弱的身躯,额头上的红肿分外显眼,经过一晚的沉淀,钝痛减轻,但昨天发生的事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母亲质问他回不回家。可是,一个人的牢笼算什么家?人们当然可以为牢笼冠上家的名号,真相却只有被关在里面的囚鸟知晓。
他的沉默不语惹恼了一向高高在上的母亲。
像团垃圾一样,被扔在地上,高跟鞋踩过他的衣袖,留下污秽的鞋印。
阮岘不知道这次反抗的后果。他只是任性地不想回去。除了在医院待着,他没有任何关于下一步的计划。
甚至于,他连这段清醒的时光能维持多久都不知道。
心魔总是不打招呼地突然冒出来,吓坏了护工大叔,腿上的伤口还在疼,他看得到刘熠失望的眼神,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全都不受控制。
他是个令人失望、害怕的怪物、废物。
黯淡的目光挪移到灰白的墙面上,补过的地方肉眼可见不太自然,像一块块瘢痕,**而丑陋地告知别人,这间病房里的人发过疯。
阮岘又有些想回家了,在家里发疯是理所当然的事,阿桃不会管他,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伤害了别人而内疚自责。
手机放在床边,霍诤行说过,有事可以联系。犹犹豫豫地打过去,霍诤行接了,并且亲口告诉他,昨晚确实来过医院。
怕惹人讨厌,阮岘很快挂断电话,发过一阵呆,小心翼翼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霍诤行。”他自言自语,脸有些热,“很好。”
车窗外的风、套房里的香薰、挂着水珠的玻璃杯,还有昨晚短暂却温暖的怀抱,都很好。
他存活至今经历过的所有好事,都与霍诤行有关。有这个人在,无论真实的还是虚幻的,那些令人绝望的孤寂、恐惧、狂乱,都有了释然的理由。
救命稻草,他想起这个具有比喻意义的词汇,在心里造句:霍诤行是我的救命稻草。
入秋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许久没来探视阮岘的孟林在路边摊买好一袋砂糖橘,顺手牵羊地拿起两颗黄杏。
将塑料袋挂在手腕上,他双手插兜,冒雨往医院大门走去,几秒后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啧了声,拐进旁边的小巷。
巷子中阴暗潮湿,恶臭扑面而来,孟林上前两步,将满脸横肉的男人一脚踹翻在地。
男人摔在臭水沟里,骂骂咧咧地想要起身,又被孟林一脚踹回去。
躲在角落的高个子女人宝贝似的搂着一袋毛线球,齐刘海黏在额头上,冷得直哆嗦,朝摔成烂泥的男人狠狠一呸。
孟林耸着肩膀离开小巷,女人连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住院楼,又一前一后来到二楼的病房前。
正在画画的阮岘看向门口,不懂孟林怎么会和阿桃一起进来。
阿桃用毛巾擦干净头上的水后便坐到一边织毛衣,理也不理同样湿漉漉的孟林。
阮岘等待片刻,见阿桃始终无动于衷,不由垂下眼睫。
是阿桃冷漠不理人,还是只有他能看到这个“孟林”呢?
放下橘子的孟林刚要和阮岘打招呼,抬眼便看到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
血迹顺着手腕流下,孟林不敢硬掰开他的嘴,只能使劲掐着他的下颌骨,叫他使不上力,同时冲毫无反应的阿桃吼道:“叫医生啊!”
阿桃摔下毛线,翻着白眼,不情不愿地按响呼叫铃。
发觉他们之间可以互动,阮岘愣怔着松了口。
他下嘴极狠,仿佛和自己有仇,孟林不忍直视他流血的伤口,气急败坏,“谁准你自残的,手坏了还怎么画画?”
幻想出来的孟林从来对他百依百顺,不会像现在这样吼他骂他……阮岘松了口气,劫后余生一般扯了扯嘴角。
孟林凌厉地瞪他一眼,“还有脸笑。”
伤口有些深,消毒时血肉模糊,护士少不得唠叨一通,对病房里的两个正常人没有半分好脸色。
被牵连的阿桃生气地不理人,孟林剥一颗砂糖橘,气冲冲地塞进阮岘不大的嘴里。
“吃,省得牙痒痒!”
阮岘后知后觉感到疼痛,一时提不起精神,被孟林塞了一颗又一颗砂糖橘,呛到也不懂得拒绝。
阿桃大概瞧他们不顺眼,冷哼着离开病房。
房里只剩他们两个,孟林开口问道:“你和霍诤行联系上了?”
阮岘反应一会儿,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孟林却不知该不该松口气。
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从目睹阮岘坐上霍诤行的车便开始了,此时此刻,强烈的不安感卷土重来。
“也好,霍家有钱有势,交个朋友没有坏处。”他如此这般地同阮岘分析,顺便说服自己不要多想,“霍诤行和HC集团的合作已经板上钉钉,手里应该有很多医疗资源,有他帮忙,你这小毛病根本不算事儿。”
阮岘迟疑片刻,想不太明白霍诤行为什么要帮他,但孟林也是盼他好,于是真情实感地附和道:“那,很好。”
他总是这样,哪怕别人随口一说也要认真回应,孟林心中的郁结随之散去,故意逗他:“是我好,还是霍诤行好?”
如愿以偿地看到阮岘整个人呆住,孟林得意地嗤笑,抬手捏了捏他虽然瘦削但柔软的脸颊。
被他的笑意感染,阮岘也弯了眉眼,只是被扯着脸,可爱中夹杂滑稽。
孟林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脑子空空如也,和阮岘相处总能令他格外放松,以致于在某些瞬间,他会完全想不起阮宇的容貌。
阮宇和阮岘的外貌非常相似,孟林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阮岘时,如果不是发现他脸颊上多出来的酒窝,险些以为阮宇复活。
这倒也怪不得他,在绑架案被许梦易主动披露之前,没有人知道阮宇还有个比他小四岁的弟弟,阮宇在学校也从不否认自己独生子的身份。
孟林仔细打量阮岘,忽然发现这看似相像的兄弟俩实际上差别很大。
在他仅有的关于阮宇的记忆中,阮宇是个高傲的人,笑起来的时候却很狡黠,像只整天扬着下巴,很有自己的小算盘的小狐狸。
而此时此刻毫无戒心地笑着的阮岘,简直单纯得令人一眼便能看透。如果非要做个比喻,孟林认为他像旷野里的雪人,没有属于自己的情绪和姿态,遇到愿意在他面前暂作停留的人,便傻乎乎地任人装扮。
孟林心虚地收回目光。无论阮宇还是阮岘,都轮不到他来比较,他只是想报答阮宇当年替他赶走霸凌人渣的善意,等阮岘的病好了,他和阮岘之间这份目的明确的“友谊”,也就应该终止了。
孟林站起身:“歇着吧,我走了。”
阮岘看得出孟林忽然不高兴了,虽然想和他再共处片刻,却什么话都不敢说,眼睁睁看着人走掉了。
他连自己的情绪都处理不好,根本帮不上孟林的忙。阮岘失神地靠坐在床头,无所事事的同时有些寂寞。
好像总是匆匆的,什么都留不下,没有谁甘心陪他这个又疯又傻的人,哪怕只是坐着听听雨声。
我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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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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