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阮岘的记忆中,刘春华是个有些奇怪的女人。论外貌,她不输于许梦易,却在大好年华甘心做阮岘的保姆。而身为保姆的她,却又对他非打即骂,动辄说他贱命一条,阮宇才是天之骄子。可是真的面对阮宇,刘春华也并没有表现出阿谀奉承。
就好像,她在阮家,是因为她必须在,而非她真的需要这份所谓的工作。
小时候阮岘不懂,还以为刘春华就是这样的人,对谁都不太好,只是对他尤其不好。有了许梦易和阮建则这对亲生父母的偏心在前,刘春华的可恶也就显得无伤大雅,绑架案发生前,他甚至一度把刘春华当作半个亲人。
现在想来,一个捧高踩低的保姆不算奇怪,而像刘春华这样哪头都不在乎的才是怪异。
“出事那年的春天,刘春华突然改了脾气,对阮宇好得出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阮宇拿这件事笑话过我。”
不想显得自己是个告状精,阮岘尽量轻描淡写地讲出来。可事实并不如他的语气这般轻松,一个本就不受宠甚至被家人嫌弃的孩子,在照顾自己的保姆“倒戈”后,能有什么好日子。阮岘不想讲,霍诤行便装作不好奇,不经意似的捏了捏他的肩头。
阮岘回忆着说:“刘春华有个儿子,我没见过,但她每周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陪她儿子,另外几天,她心情好,就会带冯三来我家里。有一次,我听到他们吵架,好像是说孩子的抚养权,冯三很生气,打了刘春华,刘春华当时没敢反抗,等冯三走了,神神叨叨地跟我说,她要找人替自己出这口恶气。”
“所以她找了阮宇。”霍诤行也大致捋清了事情的经过,“刘春华恨的不是冯三,而是冯三想要抚养的那个亲生儿子,欺负一个小孩子,她做不出来,也怕冯三知道是她动的手,让与孟林同样年龄的阮宇帮忙,就合情合理,且与她无关了。”
“应该是这样。”明明才睡醒不久,阮岘却身心俱疲,“母亲去世,父亲犯罪,孟林最后进了孤儿院。阮宇本来想害他却假装帮他,阮宇死了,孟林便来找我这个阮宇的弟弟……好可笑啊,我和孟林原本可以毫不相干的。”
霍诤行不语,一下下轻抚他的手臂。
“要告诉他真相吗?”
这所谓的真相确实可以驱散孟林对阮宇的好人滤镜,但更多的是,将孟林推入自责的深渊。一个能将多年前的小事记在心里并渴望回报的人,这份负罪感,几乎可以毁掉他的后半生。
阮岘说:“就让阮宇做回好人吧。”
事情不了了之,如同沙漠里掀起的一场风暴,一旦平静,便了无痕迹。生活似乎回归正轨,虽然他们都知道,不久后就是与许梦易对簿公堂的日子。
除了画画,阮岘学会了智能手机。科技的力量打开了新大门,连着两晚,霍诤行眼睁睁看着阮岘猫在被窝里熬夜刷屏。他不敢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只能假装翻身以表自己有清醒的可能,然后挑着半边眼皮看阮岘猛地按灭屏幕,做贼似的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不怎么甘心地闭眼休息。
除了熬夜玩手机这项“恶习”,阮岘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网上学习,霍诤行每每看到阮岘手机屏幕里放着在线课堂,又像那些老来甚慰的家长,想给他装一台学习机。
他是不差钱的,所以当天便付诸实践,阮岘绕着跟电脑很像却只能刷题的学习机看来看去,问安装人员:“可以换一个跟他一样的吗?”
安装人员还没回答,霍诤行先摆摆手说不行,阮岘没好意思瘪嘴,只说:“我看网上有人用电脑画画的。”
霍诤行就爱惯孩子,学习机装好,又下单了绘画专用的电脑和数位板。
从此书房不再是书房,反倒成了阮岘自己的画室。霍诤行像个客人一样,偶尔坐在沙发上喝杯茶,发现阮岘忙得根本不看他,又自觉地告辞离开。
阮岘的确感受到了绝无仅有的快乐。他之前那支只比老年机稍强的手机,根本无法联网,他从来不知道一支能上网的手机竟然比汽车、飞机还迅猛,只要搜索一下,就能看到世界上各处的风景和人类,不一样的花草树木、不一样的肤色发色,网络把世界连成一体,而且,毫无偏颇地将他这渺小的一粒尘埃囊括在内。
他按照网上的教程注册了社交账号,在选择感兴趣的内容时,特意选了绘画和探险。于是那扇被网络撞开的大门直接门扇丢失,数不清的信息涌入小小的屏幕里,好的坏的,国内的国外的,通通摆在眼前,阮岘像个饿坏了后突然遇到饕餮盛宴的土包子,熬夜看那些画、听人们在评论区里议论纷纷,而更让他着迷的是,他刷到了霍诤行。
和他不一样,霍诤行踏入探险行业的每一步足迹都被镜头和网络记录下来,之前,是孟林告诉他霍诤行成了名人,还帮他下载了视频,阮岘把那段视频当作药一样捧着品尝多年,如今沉疴尽去,才发觉霍诤行这味药不仅他在喝,世界上数不清的人都在霍诤行的视频底下叫嚣着内心的狂热,男人想成为他,女人想嫁给他。阮岘连着看了两晚,最终把感兴趣的话题增加了一个——情感。
阮岘停下画笔,再次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那条推送。他才知道,不是所有在一起的人都是因为爱情。
世上多的是为了生活硬凑在一起的夫妻,他们在网上诉说着多年的不易,好像生活逼迫他们选择了错的人,但扭头又说,妻子或者丈夫为家庭付出很多,他们不会选择离婚,因为感情上的摇摆已经令他们亏欠对方,所以他们选择用自己的余生弥补这份歉疚。
底下的评论有赞同有反对,许多人说就该这样,因为人生很短,将就一下;还有人说不该这样,正是因为人生短暂,才应该放彼此自由,给双方重新选择的机会。
阮岘当时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最终锁了屏,没有给任何一方点赞。
他一整天都不够专心,画着画着走了神,想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纯粹的爱情,什么是可以一辈子都不后悔的爱情。
他想不通,却又莫名不敢问霍诤行。这份胆怯令他警觉地没有表现出异常,只是表现得更爱刷手机了。
霍诤行怕他看坏眼睛,每天都会陪他在小区里转一转。天气越来越暖和,这天晚上,草丛里漏出一声虫鸣,阮岘惊觉,春天到了。
“明天开庭,你想去吗?”霍诤行牢牢握着他的手问。
阮岘仰望着霍诤行,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人和镜头里那位大名鼎鼎的探险家很不一样。
在那些或长或短的镜头里,霍诤行总是绷着脸,向全世界宣告着他的不快乐,不爽了就怼人,有很多次带人一起探险,面对那些连安全绳都不会绑的“笨蛋”,霍诤行表现得像要吃了他们。
这些表现自然有人喜欢有人讨厌,因此网上聚集了一波真爱粉和一波黑粉,阮岘新奇地在粉圈里兜着风,心里想,霍诤行本人才不是这样的。
霍诤行对他的好,完全不必细数。就只说为了救他,霍诤行敢站在楼下徒手接人,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准备。
没有人比阮岘更明白霍诤行对自己的好,但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份好意里,掺杂了太多太多他目前搞不太清楚,也不愿意搞清楚的深意。
阮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抵抗着忽然冒出心头的心虚,“不去了吧,我怕。”
霍诤行也不想他去,阮岘的回答正合他意,“那我也不去,在家里陪你。”
阮岘这次没有像以往一样开心地应下来,顿了顿,问他:“你最近都不工作吗?”
“不了。”霍诤行搂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向前走,但为什么不工作,他没说。
这天晚上,阮岘没有熬夜刷手机,但他彻底失眠了。很滑稽,在脱离了药物后,他每晚都睡得很好,他以为是因为自己痊愈了,却没想到,一个正常人在心里有事时,也是会失眠的。
霍诤行为什么不工作呢?当然是因为身体不适。为什么身体不适?为了救他。为什么救他……为什么救他……阮岘抖着眼皮睁开眼,无声的呐喊盖住了黑夜的寂静。
因为亏欠。因为歉疚。
阮岘想,他一直搞错了重点。重点不是霍诤行究竟把他当作“阮宇”还是“阮岘”,而是他们彼此如何看待对方的身份。
糟糕就糟糕在,身为当事人的另一方,他无法肯定地说霍诤行把他当作/爱人。这些天,他读了梁祝,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古今中外流传下来的爱情故事的确都够纯粹,故事里的主人公伤痕累累却甘之如饴。阮岘得出一个小小的结论,真正的爱情应该不是任何一种可以调配出来的混合色,爱情,像笔下最纯正的红,热烈、持续、张扬,甚至血腥。
他和霍诤行之间,除去他从楼下坠落那一刻的血腥,剩下的仿佛只有温吞、沉默、怜惜。阮岘享受这种独一无二的亲密,但又质疑,如果他们之间的牵绊不是爱情呢?
他,一个曾经疯疯癫癫甚至不求多活一日的人,能够得到霍诤行的眷顾已经是天大的运气,除此别无所求。
可霍诤行呢?已经因为往事懊悔了十多年,耽误了十多年的人,我真的可以自私地捆绑他,让他永远尝不到活着的真正滋味吗?
在我身边,不能随心所欲地外出、工作、与人交往,他真的快乐吗?
阮岘脑海里冒出曾经看过的一条评论,“人生很短,如果不爱,请放彼此自由”。
他当然爱霍诤行,因为爱,他不愿意看到霍诤行因为他,失去任何其他人都可以拥有的自由。
而且,这其中饱含了他不可言说的私心——他想霍诤行纯粹地爱他,不是因为怜悯或是愧疚。
成长真的可怕,他在二十六岁这年飞速成长起来,身体还是那个身体,眼睛还是那双眼睛,胸腔里的那颗心却在揭开蒙昧后,以无人能发觉的速度膨胀起来。
怪不得有个词叫作贪心,心这个东西,果然吃到一点甜头,就恨不得张开巨口。
阮岘想,他的贪心比别人少些,他绝不想吞掉霍诤行。他只是想在霍诤行的心里投下一颗石子,问一问,荡漾开的涟漪有没有遇到一座小岛,那岛上住着的人是不是他。
如果是,他愿意拿出自己所有的心血在岛上开花结果,如果不是,那他也想撑船打伞,看看岛上是什么风景。
算了,阮岘落败地闭上眼。
他得承认,他和所有人一样,贪心得不行。
朋友请吃中东菜,只能说谢谢我的朋友带我长见识,咱这嘴巴享不了阿拉伯友人的福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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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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