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又落到了城主手中。
林芝说:“冬天来了,我缺一个暖手炉,瞧他身上的皮毛不错。”
城主生怒:“狰的眼睛被挖出来就没有效用了,你……”
林芝偏头咳出一口血,冷冷地说:“我说了,我只缺一个暖手炉。”
城主本是不愿的,可是拗不过林芝,索性他知晓阿生半妖血脉,亦不知该如何处置阿生,便丢给了林芝这个罪魁祸首。
阿生被林芝圈养了。
当晚,林芝因为动用灵弓伤的极重,她身上的血流了又出,但那张唇仍旧红的骇人,在夜色里,阿生睁着那双眼睛,看着一切。
她熬了过去,并且又拿起了弓。
听说林芝原来是学剑的,修真界一大半人都会学剑,而这一大半人的一大半又都是纯剑修。
要学剑需要从小炼起,冬夏磨炼意志,春秋强壮体魄,一挑一刺,一收一放,直到人似剑,剑似人。
林芝伤了经脉,亦断了本命剑,从此不再执剑。
“你一个半妖,落到如今下场,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林芝对着笼中的阿生弯弓搭箭。
阿生闭上了眼。
箭射到他的身旁,发出令人心颤的声响。
林芝说:“怂。”
阿生没有被剥皮拆骨,大抵是因为林芝觉得,逗弄一只本来是人类的妖,很有趣。
直到有一天,林芝在城中杀人的事败露,被城主囚禁于闺阁。
林芝面颊高高肿起,那是被城主打的。
阿生贴到了铁笼边上。
林芝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在铜盆中将双手鲜血洗净,她仰天大笑了许久,目光落到阿生身上。
阿生问:“你还好吗?”
林芝说:“你是只妖,妖不该问这句话,除非它要害人。”
阿生便不说话了,他逐渐明了,自己其实不能被称作妖或称作人,他是介于其中的异类,一个人与妖血脉混合的产物。
林芝咳得厉害,自顾自地倒在木质的地板上,说:“你说得对,我杀人,所以我也是妖,我们都是妖,妖哪有人可怕。”
阿生很担忧地说:“你该吃药了。”
林芝撑起身体,讽刺一笑。
她从不听任何人的指使与要求。
在闺阁待的时间久了,林芝终于和墙角的花一样变得沉默,阿生陪着她。
有一天林芝把药倒掉,然后拿起茶壶来,将里面装满了水,递到了阿生面前,她的脸色惨白而唇仍旧鲜红。
阿生说:“你得吃药,否则身体不会变好。”
林芝说:“喝。”
他们都知道,如无意外,林芝这副破旧的皮囊是不会好了。
林芝今日似乎变得温和了些,也愿意同阿生多说两句。
“你看到将我关进来的少年吗?你猜猜那是谁。”
阿生说:“修士?”
林芝扯出一抹讽刺的笑说:“你说话,倒是向来能一针见血。他快成为修士了,临安宗的修士。”
她谈起她的父母:“我爹是个忠厚赤诚的,但可惜生性软弱多情,他年少时临安宗欲在各地安插镇妖监察的人,众人当时都不愿领这种看起来无功无过的苦差事,派到他身上,他就来了,一驻守就是三百年。我阿娘和他青梅竹马,三百年过去,突破无望,因此生下我,希望我可以支撑他,陪伴他。我阿娘死去,阿爹哀恸至极,恨不得以身相陪,念及我,方才打起精神继续生活下去。”
阿生说:“你阿爹阿娘感情很好。”
林芝说:“是啊。感情甚笃,大家都这么说。”
她忽然问:“你觉得那将我关进来的少年,差了我几岁?像我吗?”
阿生不知她为何这样问,但察觉她语气有异:“我听说修士都有驻颜术……”
林芝说:“我今年二十有一,那少年年岁十五。六年,一个人变心,只用六年。”
她躺了下去,眼中似乎是有泪的:“这座城的一砖一瓦一花一草无一不倾注了我阿娘的心血,我与父亲都辜负了她……”
“可是阿生,我不甘、我恨,难道我要老老实实做一个废人,任凭他们把控这座城吗?他们截取我的信件,控制我的言行,期望我安静下去。可我还没死,阿生,阿生,我不要做一个安静死去的废物,你帮帮我吧,帮帮我。”
阿生想伸出手接住她掉落的泪,可他没有手,只有一只丑陋的爪子。
“怎么帮。”他问。
“帮我劫出刘府小姐,要回你的妖丹。”
阿生吞下林芝所有残存的灵力与丹药,于夜黑风高时从城主府逃出,他已是惯犯,轻车熟路。
但林芝给他的任务,他没能完成。
他失败了,索性,她未曾设想过他会成功。
刘家商路通四海,连修真界的仙人也结交甚广,她爹能压下城内死去百姓的消息,难道也能压下刘家往外传的消息吗?
只需要一点点传言与火星来点燃城内的事情。
林芝没想到,他还真能。
一个不知所谓的云游仙人解决了阿生的事情,并且没能发现城中任何异样。
城主猜到刘小姐被劫之事与林芝有关,因此对她越发严加看管。
林芝原本是要死去的,可是阿生回来了。
作为一只妖鬼。
阿生对自己的经历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醒来时,身边落着一本鬼修的书,他揣起书,茫茫然回到城主府,回到了她的身边。
人死有执,因此不肯赴黄泉。
林芝就是他的执。
阿生尸身不知被那云游的仙人,带去了何处,林芝猜测,就近埋到了附近,否则他不会走不出这座城。
*
安叶子自来了这里,还未曾在城中闲逛过。
“听说城主原本是掌门座下的外门弟子,三百年前,人间还不算太平,因为人间没有了皇帝,所以几家仙门分别划分了人间,临安宗带头,派出宗门弟子传播律法镇守各地,从此人间才越发清明。”宇文铁心说道。
城内的街道熙熙攘攘,自有一副人间烟火气。
司空春跟在安叶子身边,离得很近,似乎有些神思不定。
有人都挤到他跟前了,他都未曾发现,还是安叶子伸出扯了他一把。
“多谢师姐。”司空春说。
宇文铁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安叶子,颦了下眉。
这二人看着比之前还要亲昵不少。
短短几天功夫而已。
而且,司空春给宇文铁心的感觉让他总觉得古怪,起先还以为是二人并不相熟的原因,可是如今看来却也不是,竟不知他到底古怪在何处。
安叶子说:“我不常下山,但也听说过除却饭馆茶馆,人间最多的就是酒肆,有些人酿的酒连神仙也难得一尝,三师兄最怀念的就是人家的酒,可怎么这一路走来,竟没看到半个酒肆?”
谈及律法,司空春打起了些精神,回忆了一下说:“三年前,人间大旱,粮食短缺,藏书阁出了明令,要求临安宗境内不得贩卖烈酒。”他看向周围:“虽是如此,仍会有人不尊严令,偷偷贩酒。”
宇文铁心笑了笑,绕过安叶子,将手搭在了司空春的肩上,正好隔绝二人,说:“提及各种法条想来是没有人能比得过在藏书阁任职的小师弟的。不过,这条法令虽然看似解决了用粮食酿酒的问题,殊不知这人间的富贵人家有的是路子。”
说罢,他对安叶子使了个眼色。
“看到街边那个小乞丐了吗?”
安叶子点了点头。
“你只管去问他有没有酒,我保证今日咱们能喝上此地从前最负盛名的醉仙散。”安叶子就要上前,又被他拉回,“嘶,你出门前捡的金子呢,拿出来亮一亮。”
安叶子迟疑应着。
司空春冷着脸看他:“我们还要去城主府。”
宇文铁心说:“啊呀,这不是要探查民情吗?不走进民情怎么探查民情?何况那鬼修不现世,我们如今也没什么办法啊,且放宽心。你瞧,五师妹也想喝酒,是不是?”
安叶子抿了抿唇,她不爱饮酒,何况任务在身。
但他们对此地一概不知,而阿生又下落不明,确实应该尝试一下别的方向。
司空春下意识板起了脸。
安叶子跑去询问小乞丐了。
只是小乞丐听了,非但没有给她什么卖酒的线索,而是瞬间变了脸色,连忙摆手说自己不知道。
安叶子说:“你若知道,这块金饼给你。”
小乞丐看到金饼眼睛都直了,但是硬是后退两步,大喊着“我真的不知道!”跑走了。
“哎!”
安叶子铩羽而归,气鼓了脸,干脆把金饼丢给了信誓旦旦的宇文铁心。
宇文铁心纳闷:“不应该啊。这地方的律令普及地那么好吗?”
司空春将安叶子揪来自己身边,欲带她离开:“别管他,让他想。”
宇文铁心拿着金饼要自己再向前应证。
街角有人先他一步。
“喂,小孩,你家中可有酒让洒家满饮一壶?”
那小孩看了看人,又看到其怀中金银,放下手中杂草,顶着冻得通红的脸蛋点了点头,随即带着人往深巷走去。
安叶子三人见了对视一番,宇文铁心打头,司空春断后,隐匿身形跟了上去。
蜿蜒深巷,破落门户,逐渐传来声音杂杂,推门而入,三五桌人坐在高矮不一的板凳上,正高唱着酒令,见有新人进来,乱糟糟的地方亦无人在意。这竟是一家伪装成农户的酒坊。
宇文铁心同安叶子传话:“瞧,我就说能带你喝上酒吧?”
安叶子说:“虽禁酒是为了粮食,但终究挡不住酒鬼。”
司空春则是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自从出门后就一直神魂不守,连系统叫他关注女主的声音都弱了,大抵也是看出他状态不好。
三人正要也去讨杯酒喝。
那新来的客人却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随即走到门口,把本来严实关牢的门又关紧了些。
宇文铁心连忙拉住了要讨酒的安叶子。
安叶子下意识伸手拉住了本就没动弹的司空春。
三人站在墙角,看到那新来的客人掏出一个信号弹一样的东西点燃,原来是个改良后的烟花。烟花炸响众人想都没想地就要离开,见大门无路,有人干脆翻墙而逃。
司空春站的笔直,好似眼前骚乱跟他并无半点关系,尽管若是从前的他,该第一时间站出去了。
安叶子也未发一言。
反倒是满身香气的宇文铁心问他二人:“要不要管一管?”
问完,宇文铁心看着安叶子朝他看过来的眼神,拿手边折扇敲了敲自己下颌。
瞧,这就是他不爱跟同门处关系的原因了,一个两个精的跟什么似的,反倒让他露出怯来。
安叶子不知他所想,只晃了晃他抓住自己的手,小声说:“师兄且等一等,我想看看城主府准备怎么做。”
那名讨酒男子,脚步稳健,虽然不是修仙界的人,但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想来定是城主府内的私兵。
修真界的人不爱参与人间事,亦怕沾染因果,因此常会让普通人来处理普通人。
正想着,却见人群里有人动用了灵气,原来这饮酒的人中也有带着些许修为的。
墙外出现一声痛呼,片刻,那翻墙而逃的人被丢了回来,砸到地上,唉唉求饶。
一名二八少年带着城主府内士兵翻墙入内,姿态潇洒,行动利落。
“放下手中法器,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手中持剑,剑意如虹,是修真界长辈们素来最喜欢的一派人物。
见他来,院内人已经有一半气势落下。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人已经全部归案,看起来似乎要压回城主府去。
安叶子看着宇文铁心,用眼神表达对少年的疑问。
宇文铁心说:“这是城主的儿子,据说人品不错。”
安叶子说:“可我听闻,现下城主只有一个女儿。”
宇文铁心说:“干儿子,但我觉得跟亲儿子也差不多了。听闻是因为原少城主受了重伤,无缘仙界修行,所以城主从旁支领养的。”
“噢。”
那厢,众人已经核查完毕。
“一舟少主,这店主所说已经核实,确实无误。”
少年说:“那就带回去,按律处置。”
正当众人疑惑少年怎么不一道离开时,他忽然开口道:“阁下偷窥已久,既不离开,亦不归案,是欲挑衅我城主府吗?”
安叶子顿时一惊,后又放松。
以宇文铁心如今境界,隐匿他们三人,怎么可能让眼前的少年查出来?
宇文铁心颦了眉,接着对安叶子二人摆了个手势,准备悄悄离开。
少年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察觉不到他们的动静。
安叶子还在想,莫非此处除了他们三人,还有其他人吗?
待走到少年附近,静默的少年突然出剑,劈了过来。
安叶子已落到最后。
剑气使得她再度后退,手中出现耙子,挡住了那剑意。
她的身影显露。
林一舟看到一双圆圆的吃惊的眼睛也是一愣。
司空春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因为系统见女主被袭击,瞬间惊叫出声。
他立刻回身,剑出鞘,如风朔雪,将林一舟挑开,护在了安叶子身前,侧眸问:“没事吧?”
安叶子连连摇头,抓住他的手,怕他冲上去把人打一顿:“我没事,误会,误会。”
林一舟见到显露的宇文铁心便知此事确实是误会了。
“宇文师兄怎么也在这里?”他立刻收了剑,拱手问,“几位都是临安宗的仙人?”
他的修为显然要比安叶子强多了。
宇文铁心咳了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说:“这是我五师妹和小师弟,我们原是好奇你城内美酒,没想反遇上你们捉人。”
林一舟了然。
这位新任少城主是个不爱得罪人的脾性,解释说:“家父受临安宗恩惠,因此对于宗门颁布的律法坚持贯彻到底。恐怕诸位找到的酒馆不仅酒不好喝,人还有可能被诓骗。若是想喝酒,不如到城主府来,饮一杯自家酿的果子酒。”
宇文铁心很快抛却自己莫须有的面子,又做翩翩风流公子的模样,说:“那感情好,我们正要去城主府呢。”
林一舟看向安叶子,询问:“师姐可是探查到刘家案件的新线索?”
安叶子被他叫的心虚,社恐又犯了,硬着头皮摇头,实话是不能说的,只能摇头了。
这一副模样,倒像是害羞了。
司空春眉间冷冷。
这人一片虚伪模样,还亲亲热热叫起了师姐,可真令人厌恶。
系统说:[宿主,这话听来好像是在骂你自己的样子。]
司空春没跟系统争执,只是指挥着系统,往这位林家少城主的身上放了个诅咒娃娃。
几人一道出门,刚刚走出不远,林一舟脑袋上就被路过的乌鸦拉了滩鸟屎。
宇文铁心正询问林一舟是怎么发现隐匿的他们的。
林一舟说:“是这位师姐身上有我的东西。”
安叶子无辜抬眸,一挥手出现一片杂七杂八的玩意,都是她一路上捡的。
林一舟施了清洁术,但仍觉得浑身别扭,指了指那其中了一个银铃,便欲先走一步。
司空春看了看安叶子手中的银铃,立刻拿了过来,朝离开的林一舟扔去,正巧扔到他脚下,林一舟一个没站稳摔了一跤。
这情形实在混乱,安叶子一把抓住司空春的手,要拉他上去道歉:“小师弟,你让人跌倒了!”
司空春不动:“是他腿下无力。”
安叶子被他反咬人一口的言论震惊到:“你……”
司空春眉间蹙着,好像受委屈的是他一样。
林一舟连连摆手说自己无事,随后瞬身离去。
宇文铁心说:“这地方还真邪门,前两天我出门也是被乌鸦追着泄愤。”
安叶子正同司空春生气,闻言抽了抽嘴角,回头问:“所以这就是四师兄你这几天都在闭关的原因吗?”
“嗯……毕竟样子不好看嘛。”宇文铁心说,“行了,别扯你师弟了,再扯衣服都扯开了,何况那个少城主不是说了自己没事。”
安叶子说:“重点在这里吗?而且什么叫我师弟,小师弟难道不也是你师弟!”
宇文铁心晃着香囊往前走去,留给她一个不说话的背影。
安叶子回眸,气消了,人也重新怂起来,给他整了整衣服。
司空春神色倒是十分平静,似乎只要不涉及好感度,他一向是这样平静的。
“师姐别生气。”
安叶子忍了忍,没忍住,说:“你只会在我生气之后这样说!”
她的好感度降了两分。
司空春平静的脸顿起波澜,一下子抓住了安叶子要转身离开的手,看起来十分忍耐且不甘心地说:“我去同他道歉,行吗,师姐?”
安叶子没说行不行,快步跟上了宇文铁心,留下司空春一人咬牙切齿。
又给他降好感度!
就因为那个刚刚认识的花言巧语的陌生人?!
“师姐!”他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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