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给大地蒙上了一层白雾，整个视野模糊不清，远处的人影几乎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尤利娅浸在雾中，踢踏着脚步，一步一顿，有些心不在焉。
天未全亮，人还很少，她就算在地上来回翻滚，也不怕撞到人。
何况，别人也碰不着她。
直到——
“在那边……”
一道慌慌张张，可怜兮兮的声音旋在上空。
尤利娅觉得耳熟，半支着脚，眯着眼睛，朝雾气探去。
一道身影慢慢从浓雾中靠近。
高挑，清瘦，一身黑色风衣。
走近时，可以看到他五官深邃，眸光沉寂而幽冷。
尤利娅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不过，就算开口，他未必就能听得到。
米若嘟嘟囔囔的，半瞎着眼，“感觉，在这不远处，应该要近了。”
它只能感觉一个大概位置，再多的，就无能为力了。
何况它刚刚被魔焰烤了一顿，镜子差点消融，它缩在里面，身体被熏得差点脱水而死了，瑟瑟发抖，此时心里还哀怨着，做不到尽心尽力。
能给霍利斯指个位置，已经是求生意志在作祟了。
尽管它面上装得很认真。
霍利斯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顿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四周。
“怎么不走了？人就在前面。”
米若睁着眼睛说瞎话。
反正他又看不到，还不是它说在哪就在哪？
虽然它感觉就在这附近了，不过，它小小的身体里藏着更小的心眼，就是见不得欺负它的人好过。
无论是霍利斯也好，还是尤利娅也好。
帮助他们，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魔命，要是到了第七天，霍利斯还想不起来，尤利娅彻底消失，也怪不到它身上。
反正他也看不到。
它咧着嘴，有些得意。
霍利斯却根本没听它的话，他突然回头，闭着眼睛，凭感觉走到一个地方，站定。
米若张牙舞爪想骂人。
但忌惮于实力，它歇气了，只能小声碎碎念，“又让我指路，又不听我的话，活该你想不起她。”
霍利斯倏然睁开眼睛，面前还是雾蒙蒙一片。
他忽然开了口，声音干涩，小心翼翼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期望，“你在吗？”
他直到现在都想不起她的名字，只能用“你”来指代，既觉得遗憾，又觉得特殊，同时他也为此感到心悸。
近在咫尺。
连呼吸都像是交缠。
尤利娅偏过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直到一个不带暧昧气息的距离。
她张了张口，轻轻回了句，“霍利斯，我在的。”
霍利斯只听到耳边荡起的风声，间或是行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他并不觉得失望。
她的视线，深沉而凛冽，熟悉到，都来不及反应，心脏已经给出了答案，脉搏跳动的速度比往常更快，甚至令他忍不住战栗。
他知道她在那里。
记忆隔着一层薄膜，里面透着光亮，只能窥见其中轮廓。
日记里发生过的事情，也在脑子里回转过一圈。
他努力将所有人和事情一一对上，但还是缺少了一角。
脑子一时间乱糟糟的，他紧抿唇，鲜少地表露出情绪来。
往常即使再不高兴，唇角都是往上扬的。
尤利娅站在旁边欣赏了一会他的表情，才施施然从他手里拿过镜片。
灰蒙蒙的天色，一片镜片凭空飞起，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让人惊悚。
路人经过时吓了一跳，忽而又想到这个世界有神奇的巫术，又脸色麻木眼神恍惚地离开了。
米若脸色却变了一下，望着腾飞的云雾心里有点慌，但看到尤利娅时，又飞快镇定了下来，语气轻快，“嘻嘻，好久不见。”
尤利娅不咸不淡地盯着它看了两眼，慢吞吞移开视线。
那一瞬间，米若脸色扭曲了一下，但在他们看过来时，转眼又变回嬉皮笑脸的小模样了。
霍利斯看不到他们，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我怎么……”他无意识地皱着眉，忽然开口，“才能看到你？”
米若瞬间板着脸，禁不住鄙夷道，“别异想天开了，你一个人类，肯定做不到的。”
霍利斯感觉到她的目光，那么轻那么沉，似乎想要说什么。
他眯着眼睛思考半晌，斜眉入鬓，忽然勾起唇角，声音不轻不重，恍惚带着笑意，“人类不可以，那么恶魔就行了，是吗？”
米若忽地闭上了眼睛，神色焦躁，后悔自己多嘴了。
过了一会，它又想到，就算他清楚又怎么样？人类怎么变成恶魔？
于是，它又睁开双眼，目光隐隐带着些得意。
尤利娅随意地扫了它一眼，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它对于这件事，未免太不情不愿了，自己脱离诅咒，按理来说，对它虽然没有好处，却也没有坏处才对。
气氛一时冷凝，谁都没有开口。
晨曦间雾气散去，霞光破开了昏沉，天地亮堂，似乎一切开始逐渐清明。
霍利斯眨了眨眼睛，忽而微笑，魔气此刻迅速环绕在他身周，他的眼睛覆了一层白色焰火，火苗渗着黑光，给人一种森森然的冷意。
他此刻，那身浓重的魔焰，也和那群恶魔没什么区别。
尤利娅望着他，他藏于黑雾之下，那双漂亮沉静的眼睛也轻轻回望她，定定的，目不转睛。
尤利娅沉默许久，倏然撩起笑意，有种尘埃落定的开心，好像一直惶然的心在此刻彻底安定了下来。
她说，“好久不见。”
她就这样笑得生动的，鲜明地站在眼前。
霍利斯沉沉地看着她，空白的记忆似乎填补上了一些东西，但仍然留有桎梏。
还不够。
他闭了闭眼，勾起一抹笑意，用同样语调的声音回了句，“好久不见。”
其实也没多久，连五日都不到，但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总让他觉得，他们其实相隔了一辈子。
譬如说，上辈子他心系于她，这辈子便是为了找到她。
他总要想起她的。
不然那些不明不白的感情和经历，始终梗在心里，留得久了便成了刺，让他上不去下不来，惦记一辈子。
霍利斯披上了一身黑袍，将自己的容貌掩饰完全。
家是回不去了，这副样子，教堂和魔法高塔也去不了。
尽管他也可以撤下伪装，但那意味着他失去她的踪迹，他总得看着她，不然心不安。
“现在，该去哪里？”
他直视尤利娅，眸光清润，微垂着眼皮，模样十分乖巧，耳朵也竖着，似乎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执行。
尤利娅一时哑然。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刺激他的记忆，她之前尝试过告知他自己的名字，但别说声音了，连嘴都张不开。
霍利斯很有耐心地等着她。
直到街上人声渐渐大了起来，街边的商贩摆起了摊位，尤利娅瞥到他那身不适合人前的衣袍，心神一动，“去我家吧。”
霍利斯点点头，微卷的发丝在兜帽的压迫下挤出几缕，在风中轻扬着，调皮地遮住他的眼睛，但他只是随手拂开，快步走到尤利娅前边，嗓音微沙，有些慵懒地说道，“说不定有东西埋伏在那里，你走在我身后。”
他说完，便一丝不苟地往前走了，不需要思考，他凭着本能就朝着她的居所走去，方向一丝不差。
尤利娅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说起来，连同这次，他只送她回家过三次，但每一次都不需要她在前指路。
好像，他曾经走过这条路无数次一样，也或许，他以前当真调查过自己，也可能曾经在无聊的时候，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过，以做消遣。
听起来很可怕，不过她并不在乎，或者说，对霍利斯也很难真正生不起气来。
自从他们说上话，米若就一声不吭了，静悄悄地待在自己的空间里，小眼睛还时不时扫过尤利娅的脖子，嘴角咧着，隐晦地带着些莫名的笑意。
临到公寓楼下，尤利娅轻声说，“等等。”
霍利斯脚步却没停。
她伸手去捉他的衣袖，忽然想起自己根本碰不到他，又收回了手，霍利斯轻轻瞥了一眼，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直到她快步拦在她面前，他才藏起眼底隐隐的笑意，眼神茫然道，“怎么了？”
“你，听不见我的话吗？”尤利娅纠结半晌，斟酌半天，才叹气着轻声问道。
熹微晨光下，太阳暖洋洋地洒在霍利斯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显得整个人圣洁而温柔，他琥珀色的眼睛，也在光下融化成淡金色，他此时盯着尤利娅，一眨不眨的，语气懒散又漫不经心地，带着些微喟叹，“现在听到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
他听不到她说话，却能“看到”。
尽管这不是有意的，尤利娅抿了抿唇，还是禁不住有些别扭和羞耻。
霍利斯垂着眼皮，眼神专注，像是没有脾气一样，温声问道，“你想要说什么？”
米若在旁边小声骂了一句，“装什么装。”
感觉到空气忽然发凉，它又闭着眼睛补赶紧了句，“刚刚也不见你这么温柔。”
霍利斯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
米若瞬间擦了擦脑袋上没有的虚汗，松了一口气。
那道视线温凉，似乎不带丝毫情绪，但落在唇角，又显得过于滚烫。
尤利娅努力忽视其中的暧昧，轻声道，“帮我杀一个人。”
霍利斯什么都没问，答了一句，“好。”甚至半点思考都没有。
尤利娅顿时心一软。
他还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这么毫无保留地信任她。
她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闭了闭眼，微微一笑，“上去吧。”
霍利斯点点头，抢先一步上楼，把她挡在身后。
真希望，她能活下来。尤利娅望着他背影想，不然会有人因为她的离开而难过吧。
但只剩下最后三天了。
真的能改变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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