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鬼是没有人性的。
早在八年前,洛念就深刻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那年她十岁,音如十五岁。照月宗混入一只高阶夜鬼,可在白日也化作实体。
它伪装成再普通不过的修者,混迹于众多外门弟子之中。后来,在某个夜晚,它当着音如和洛念的面亲手杀了宗主夫人——音如的母亲,皇甫鱼。
从那时起,音如就从骨子里痛恨夜鬼,与之不共戴天。每当有关夜鬼的任务出现,她首当其冲。
而随着身边人杀的鬼变多,洛念的见闻便也累积起来。
她深知,夜鬼酷爱杀人,且手段残忍。偏偏它们又有聪明的头脑,喜欢放长线钓大鱼。
此番来到张家宅院,从见到张端之开始到现在,洛念从未停止过思考。
这只夜鬼每晚只杀几个府内下人,属实异常。
这不符合它们嗜杀的天性。倘若条件允许,让它们屠城也不是没可能的。
倘若它当真有自己的计谋,那么它想要捉住的那条“大鱼”,究竟是谁?
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吸时,洛念没忍住,弯起眼睛笑起来。
闹鬼五日,照月宗今早才收到姗姗来迟的求救;夜鬼固定出现的场合;张端之与鞠咏诗关系不合,甚至称得上恶劣;谈及捉鬼时鞠咏诗突变的神情;完美无缺的阵法,偏偏让夜鬼逃了出来......
这条大鱼,绝不会是她洛念。
被卷入这场阴谋,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
她、她的师兄师姐,只不过是来陪跑的。
真没意思。
红蝶从耳中钻出,翅膀破碎而凋零,仿若秋末落叶,偏又于幽暗中发出微末亮色。所经之处,赤色荧光不灭。
如梦如幻,似美似杀。
它落在夜鬼身上的刹那,原本不见行迹的夜鬼霎时现了形。倘若有第三者在场,入目的便是这样一幕:年过半百的白寿①男人正从后虚搂着洛念,脸颊贴着她的右耳,手掌扼住她纤细的脖颈,稍稍用力便能拧下她的项上头颅。
洛念蹙眉,垂眸看向自己勃间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师兄师姐不在,她懒得与其周旋。它掐着自己的手骤然用力,洛念吃痛,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红蝶骤然分崩离析,粉身碎骨。无数朱砂星点绽放,雪花般密集而璀璨地落下。
夜鬼如同触及洪水猛兽,猛然抽回了手。
洛念抱臂回身,定定地看向它。
越来越多的荧光埋入它的身体,夜鬼不堪负重,开始痛苦哀嚎。洛念冷眼旁观,歪着头,饶有兴致地静静观察。
痛苦像无数头细的钩子,无孔不入地向夜鬼的四肢发散。它浑身痛苦地痉挛,痛苦的呻.吟在幽静的深夜回荡。
见时机差不多了,洛念终于开口:“你原本的目标是谁?”
夜鬼是可以开口说话、与人沟通的,她知道。
因为当年杀死皇甫鱼的夜鬼曾与她搭过话。
这才是夜鬼最恐怖的地方——它们分别与人毫无两样,却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冷血残忍。当它站在你面前,除非剖开它的内心瞧上一瞧,否则根本看不出区别。
夜鬼被折磨到意识恍惚,只觉自己躯体仿佛被撕成碎片,痛苦得不能言语。它听不清洛念说了什么,依稀看见她唇齿开合,还以为是给自己下了死令。
它暗暗咬牙,忽然抬眸,冲向洛念。
洛念早有防备,双眸转红。正要出招,忽有一道身影清风般飘然,挡在她的身前。
她藏在衣袖下的手骤然收紧,漫天红光如惊弓之鸟,消失殆尽。
**
这道身影,早在十年前便挡在过她的身前。
当年,苍羽派即将覆灭。洛念的母亲带着她仓皇逃出,派出神兽白鹤送信,将洛念托孤给照月宗主音晖。音晖无法擅自离宗,便派出已经学有所成的爱徒前来接她。
那是洛念第一次见到季清礼。
诚然,彼时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但季清礼已经见识过江海山川。在她所见过的寥寥无几的人中,他是最好看的那个。
洛念至今还记得那一幕。
母亲洛息不知所踪,她独自一人躲在小木屋里,饥寒交迫。哪怕洛息消失前再三叮嘱她一定要乖乖待在原地等人来接,可还只是小团子的她实在太饿,思索再三,仍然跑了出去。
遇到歹人时,她才终于知道害怕。
歹人不止一个,是四五个青年。正值青葱岁月,偏作一幅混子打扮,笑得蔫坏,让人发怵。他们看见洛念独自一人,便凑了上来。
洛念是个美人坯子,这还得归功于她的父母——两个极俊美的人生出来的孩子,长相必然不会差。
不知从哪听说过,长得漂亮也是一种错。她一向觉得这句话毫无根据,内心极为唾弃,直至此刻却有些认同,因为她听到这帮人正在筹谋将她卖到窑子②去。
窑子是什么她不清楚,但能发卖人之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地方。洛念转身就跑,为首的歹人立马追来。
腿长不同,洛念拼进全力也还是被三两步追上。那人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将她往地上重重一摔,啐了一口:“他娘的,还敢跑?!”
其余几人吊儿郎当踱步而来,其中一人道:“疏于管教。要不我们先......”
“不可。”有人出声打断,洛念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听到了一丝转圜的可能。下一刻,这人却狠狠掐断了她的希望:“雏儿才能卖个好价钱,哈哈哈哈。”
洛念如坠冰窟,深深的绝望包裹住她。
她无措,又毫无反抗之力,唯一能表达不满的只有那双漂亮的眼睛。为首之人垂眸看她,对上她溢满愤怒的眼神,怒火中烧,手中拳头挥起:“臭婊......”
有人一把握住了他即将落在洛念脸上的拳。
半晌未等到预想之中的痛感,洛念缓缓睁开眼,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
天蓝色的长袍随风而起,轻柔地拂过她的手臂。不算宽厚的肩膀为她遮蔽了所有危险,拦截了她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还只能算是个少年,清澈而明亮的声音如同他的出现般,如同一缕清风。
她听见他说:“让开。”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人即将成为自己的师兄,在漫漫时间长河中成为她心尖最在意的牵挂。
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青竹泛黄,落叶堆了一地。秋意满袖,风动云涌,几招过后,歹人落荒而去。他回过身,那双曾浴过火生了茧的手朝她伸来:“别怕,我是来接你的。”
人间水流不息,山川入云。或战火蹉跎,或心生百相。
而整个世界,她只看着他。
**
季清礼蹙眉望向夜鬼,口中却询问着洛念:“没受伤吧?”
不知何时,他已经变了声,凉薄、清冷。偏偏此刻带着沙哑,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有丝低柔暗藏其中。
洛念伸手揪住他的衣角:“师兄,我害怕。”
季清礼知道她没多害怕。
整个照月宗都觉得他们不熟。毕竟人前,他们连眼神都鲜少对上。
可只有他们二人时,恰又全然是另外一种关系。
季清礼觉得,世上没人比自己更加了解洛念,洛念亦如是。四下无人,天地诺大,这些年看似最为疏远的,实则才是最亲近的。
洛念的撒娇像是小猫挠爪,听得他心痒。他做不到无视,只能宠着:“那怎么办?”
夜鬼还在被压制着。季清礼什么都没做,它却像被万千锁链束缚,动弹不得。
闻言,她竟然真的思考了一下:“帮我出气。”
季清礼觉得好笑,这事分明用不上他来做——洛念看似祭符境,实则与他一样是为元婴,这些他都知晓。
不过,除去洛念本人,也只有他和宗主知晓。
方才那些红光是她的伴生兽鬼蝶所化。若有旁人在,她断不会使用——拥有伴生兽的灵兽师修为皆在元化境之上。
不过既然她发话了......
他额间天眼微张,天地霎时结满白霜。嫩绿的柳条上挂满雾凇,冰雪凝结,洛念站在他身后,端详着他侧颜。
寒冰自脚底拔起,节节上攀,竟有将夜鬼冻住之势。
季清礼为人看似随和,其实很是强势。法相由心生,他使出的招式狠厉,亦无破解之术。若被完全冻住,便当真灰飞烟灭了。
而洛念,她的攻击要靠灵兽,摄魂要靠自己这双眼睛。
两个人站在一起,足以让夜鬼灰飞烟灭,天神来了也挡不住。
意料之中,第一层冰结成时,有人跌跌撞撞赶了过来。一身素衣,发髻低垂,不是鞠咏诗又是哪个?
她跑几步跌几步,神色俱是慌张。洛念都有些看不下去,想劝劝她大可慢慢来,这冰要结满三层才奏效。
鞠咏诗猛然冲到夜鬼身前,身若柳絮,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实则握起拳头就往冰上砸。砸了几下发现没用,她眼神四处飘散,发现搜寻不到可以借用的器物,第二层冰又向上蔓延,咬咬牙,握拳更加用力。
白皙的手一点点泛红,最终破了皮,流下鲜血。
这回洛念是真看不下去了。
她伸手一捞,一根环环相扣的银链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她缓缓走到鞠咏诗面前,递给她:“你需要这个吗?”
①白寿:中年人的雅称。
②窑子:中国古代最直接最低下的性.交易场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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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季清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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