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林中无名泉。
泉水附近的石头长了苔藓，踩上去湿滑，鱼千慈拉着眉头紧皱的楚青沅，寻到一块较为干净的石头坐下。
她越看楚青沅，越觉得这遭可怜又好笑，失笑道：“早知道那只白鹤这么记仇，我就不该问你这么多话。”
楚青沅自己抬手解开发束，还没等她找来一个舀水的东西，已埋首扎进水里，在水中将发上的白鹤杰作统统洗刷干净，再抬起头来，涓涓细流从额上顺着湿发淌下，将衣襟弄湿一片。
他顶着那坨东西，着急洗掉无可厚非，但观他刚才动作，鱼千慈默了默，怎么就像是一只头扎进水里的小兽，有种古怪的笨拙。
此时日影西斜，鱼千慈又瞧见他还有一缕发丝没有洗干净，便找到一片宽大的叶子卷起来，叫他低头。
楚青沅不解，湿漉漉的眉睫眨了眨。
“这里，”鱼千慈挑出那缕头发，“还没有干净，你看不到，我帮你洗。”
她盘腿而坐，叫楚青沅靠近她，舀起一叶净水，慢慢浇下去。
涟漪的水影倒影出岸边的二人动作，楚青沅僵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怔怔看着水影发呆。
少女不像他上山时听到的传闻那样可怕，此时天光云影，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很多年前的那一个午后，他阿娘也是这样，一点一点轻柔的帮他洗掉头发上的秽物……
“好了！”
他不觉时间长短，抬头后才发现自己刚才脖子太僵，有些酸痛。
鱼千慈随意扔掉那片叶子，叶子在水岸边随波逐流地打转。
她撑手站起来，刚要唤他回去，在看到他模样时却止住了话。
小师弟湿了水后眼尾和唇瓣都红艳艳的，一下子变得旖丽起来，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又不像柳仙那样纯粹的妖气，反倒有种妖而不自知的单纯气。
他正理着湿透的衣襟，将掉出来的一截红绳重新塞回去。
鱼千慈看见白皙颈窝和一闪而过的红绳坠子，眼神有些发直。
“哦呼！亲亲，友情提醒，这是你的npc小师弟哦！”
鱼千慈脸黑了黑，心说怎么，美人看看又怎么了？
“没有啦，本统只是在可惜。”可惜楚青沅竟然不是可攻略角色。
“你喝点中药调理一下。”
腹诽完系统，她对楚青沅道：“小师弟，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与师尊复命吧。”
“好！”楚青沅也不等头发干，直接仍是用发带将头发扎起来。
那片水中的叶子在岸边打了几个旋，很快被水流带走，被冲刷到下一级水阶。
鱼千慈挡开林间枝桠，状似不经意问他：“小师弟带的红绳挺好看的，能让我看看吗？”
楚青沅足下微顿，不知是否故意，怀里的剑匣子往上提了提，挡住自己的衣襟。
“只是一枚普通的金饰，不算很好看，就不拿出来了。”
这样做反而更引人好奇了好吗？
但鱼千慈不是个会强求的人。
“……好罢。”
再沿着山路走了一段，楚青沅突然问：“师姐，那里是什么地方？”
鱼千慈偏头望去，斜阳中的建筑屋檐高高翘起，瓦片反光，共有七层之高，侧面飞过零落的黑鸦。
“藏经塔。”她言简意赅道，“无涯门数十辈长老的心血都在里面。”
楚青沅张望着藏经塔，似在思索，而后“哦”了一声。
“你想进去？”鱼千慈笑问一句。
不等他回答，她背手在身后，朗声道：“大家都想进去，可塔中秘法诸多，闲人免进。进去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在山门大比中夺得魁首。小师弟，好好努力！”
“师姐惊才绝艳，是不是已经进去看过了？”
鱼千慈脚下一个趔趄：“这倒是没有，但你运道好呀，上一届魁首是你同门大师兄。”
楚青沅点头道：“那下一届我定押师姐赢。”
“客气客气……”
说曹操曹操至，她话音刚落，将将转过山道，来到主峰的“广场”，迎面就看见了宋元歌。
宋元歌身着金线滚边的月白衣袍，微风轻撩颈边黑发，朗月清风不足形容。此时他正侧头与旁边的人说话，似是在指点什么书籍内容。
鱼千慈本想与他打个招呼，不料他一侧身，露出旁边那个人的脸来，瞬间失了兴趣，打定主意不讨这个嫌。
她正要匆匆拉着楚青沅溜走，哪知道宋元歌耳聪目明，只凭一个一闪而过的背影就认出了她。
“阿慈！”
他步履轻移，面上带着和煦春风，在二人身前站定：“正巧，我与你们一道回去吧。”
他其实一点也不像一个剑修，反而像是民间皇城中饱读诗书的年轻文臣，不见半点剑修的杀意凛然，却能在短短数招之内直逼人要害。
鱼千慈对他露出一个讶然的笑：“原来大师兄也在这里——啊——”
她的目光再落到他身后的青衫姑娘身上：“水青师姐也在。”
水青牵强地对她扯扯嘴角：“小鱼师妹。”
鱼千慈看她紧攥书本，对她依旧是强装出来的礼貌，目光依旧停留在宋元歌身上。
“师姐要去我们不眠山坐坐吗？”
没等水青回答，宋元歌无奈皱了皱眉，“阿慈，你忘了今晚的事了吗？”
他转头面对水青：“抱歉师妹，山中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水青咬着唇期期艾艾了半晌，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走出十步后鱼千慈悄悄回看了一眼，水青还站在那里。道旁的杨柳依依，好像思念呀，它剪不断理还乱。
“啧啧啧。”她发出感慨。
猝不及防脑袋被弹了一下，她捂住额头哼道：“师兄打我做什么？人家喜欢了你十余年，你就一点不动容？”
系统在旁哀嚎：“哪有你这样把攻略对象送出去的！”
鱼千慈向来将它的话当耳旁风，她真的很佩服水青的执着，若是水青能对她友好一点，她还是挺喜欢她的。
何况当初将她救出来的，其实也有水青一份。
宋元歌听了她的话，正色道：“正是知道她的喜欢，才不能在她面前有所动摇。阿慈，你要是有喜欢的人，就会知道其中利害。”
“好嘛好嘛但我修的是忘情道，恐怕这辈子是不得而知了……”鱼千慈话锋一转，转而调戏起楚青沅，“小师弟呢？”
楚青沅不明所以地抬头。
鱼千慈正饶有兴致地扬唇看他。
“小师弟有喜欢的人吗？”
楚青沅嗫嚅一下嘴唇，慌慌张张地避开她灼灼视线：“没有。”
“哦？”鱼千慈眯眼凑近他，“真的吗？我不信。”
“真的没有。”楚青沅抱剑向前快走几步，眨眼就离远了许多。
鱼千慈看他明显泛红的耳朵尖，唉声叹气：“说出来又不会掉块肉。”
宋元歌无奈摇摇头：“回去吧，日头快落山了。”
今晚有事并非是宋元歌的托辞，而是小师弟初到不眠山，要为他开一场类似“欢迎会”的内部宴饮。
当年鱼千慈初来乍到也开过，当时她把一股子悲愤交加全灌到酒里，打算豪饮一回，不成想自己是个一杯倒，一杯下肚，转眼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导致宴上那些，什么无涯门才有的特制饮品，真棠亲手做的樱桃果酥，辟谷前最后一只烧鹅……通通没吃到！
回到不眠山时已暮色四合，真棠殿门前的棠花灯笼亮了，喜庆又雅致。
山上人少，就他们师徒几人，因此关起门来做事也格外不拘小节。
只一张大圆桌，一人一个矮凳，各自盘腿而坐。
中央一个咕咕冒泡的炉子，不时冒出梨子与其他果味的香气。
竟是没有酒了，纯纯的围炉煮茶。
“欢迎青沅小师弟到来，祝小师弟前程似锦，学有所成！”
在一声声祝福中，楚青沅的脸颊被热茶熏得红扑扑，阵阵真实的欢喜和窗牖中吹来的春夜微风一起，如海浪波涛。
他桌前叠上师门礼。真棠送的是一本修炼法门，宋元歌送的是十瓶上上佳的丹药，秦慕送了自己做的六盒不同式样的糕点。
而鱼千慈送的，是一条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发带。
接收到秦慕嗔怪的眼神，鱼千慈辩解道：“可不是我敷衍，我看小师弟的发带旧了，特意找的这条，用的是之前我捉到的那只蜘蛛妖的丝织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可是一条发带，要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有什么用呢？
楚青沅没说二话，很给她面子，立刻将发带换上，眨吧着眼睛道：“谢谢师兄师姐，我都很喜欢。”
茶喝了几盏，鱼千慈觉得热，便开全了窗户。
木格后大片的海棠花林，白色花瓣随裹挟而入的春风一起吹进室内，落在她身上，也落了满地。
鱼千慈深吸一口气，抬目看向花林上空的银月。
那银月是那么近，弯弯的一轮，清浅洒下光辉。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都沉浸在这片安详静谧的气氛中无法自拔，自有一种安定由心生，像是脚下生出了根系，稳稳地扎在了这里，恨不得千年百年，都能如此安宁下去。
银月，花林，还有散落一地的清辉月色。
真棠首先站起来，唤楚青沅与他一道进内室。
鱼千慈大剌剌在地上躺下来，沐浴月光：“今夜，无酒，也醉人呐！”
“你呀！”秦慕蹲下来看她，半晌也在左边躺下来与她并排。
又过了一会儿，宋元歌在她右边合衣躺下来。
三人不用抬头，都能看见那轮千古不变的月亮。
鱼千慈有感而发，突然呢喃道：“师兄，师姐……”
“什么？”秦慕快要睡着了。
鱼千慈也闭上眼睛：“有你们真好……”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身边的两个姑娘就已经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宋元歌冷静地再看了一会儿月亮，坐起来脱下外袍，轻轻盖在二人身上。
鱼千慈的一缕侧发挡住了脸，他含笑轻轻地拨开，帮她别在耳后。
他站起来，没有发出半点响动，连脚步也寂然无声，慢慢移到了内室门前。
但内室用了屏音的术法，耳中只余风吹花林的声浪。
宋元歌没有多做停留，带着一身月华清晖离开了。
*无涯门春月特刊小报：有人看见小鱼师妹与一神秘男子幽会泉水间，目击者称他看见二人从林中相携而出，该男子头发连带衣襟湿透，小鱼师妹却着装严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详情请看内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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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知无涯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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