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钟钰受到的枪伤虽然形容可怖，但好歹没伤到骨头，只是皮肉伤，在医院躺了个把星期就好得差不多了。
暌违校园若干星期，唐钟钰甫一走进C大乍觉恍如隔世，只是校园里也并不太平，“C大学生涉嫌勾连枪击案主谋”在本地新闻里已经甚嚣尘上，通缉令粘贴在校内最醒目的几个位置上。
唐钟钰的目光松松地在公告里杨白衣的明媚笑容上掠过，正要离开却听见身旁一同观看的人出声感慨：“真可惜，对吧？”
说的是中文。
唐钟钰瞥去一眼，只见来人顶着副偌大的墨镜，夸张得覆盖了大半张脸，更是看不清目中神情，只有嘴角咧出个巨大的笑容，乍一看亲切友好，唐钟钰却莫名觉得不适，脚下错开了一步。
“你叫唐钟钰，对吧？”那人恍若未觉，伸出手来，衣袖上缩露出精致的腕表来，“久仰大名，我叫白衡。”
唐钟钰目光一凝。
半晌，他缓缓伸出手，回握了回去：“......幸会。”
握完了白衡的手却没松开。
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手心亲昵地拢着唐钟钰的手背：“数学天才，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的？”
“顺便也猜猜杨白衣现在在哪？”
他潇洒丢下两句话，挥挥手转身走了，只剩唐钟钰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
*
“白衡果然找上你了？”沈虚闻眉头轻轻一动，“就知道那个蠢货耐不住性子。”
唐钟钰神色沉沉，点了点头。
他们此时聚在4D办公室内，近期不太平，4D早早让员工下班，只剩下唐钟钰这个受害者还留着跟进沈虚闻手里的消息。
——这是唐钟钰自己要求的。
方醒坐在一旁的深灰色绒皮沙发上，双手交叉胸前，人却一言不发。
沈虚闻见他就头疼。
那天后他俩不知道闹什么别扭，互相谁也不理谁，偶尔要说什么话还非得沈虚闻当传话筒。看着像是冷战了，见面又从不回避。
干啥呢？冷战给他看啊？
沈虚闻在心里默默翻了个无语的白眼，嘴上正经地续上刚刚的话题：“看来和我们之前推测的差不多，闹市雇流浪汉杀人，这就不是什么正常人能想的出来的法子。”
“又蠢又坏，C市里能有这水准的一个白衡一个齐格，逃不开。”
那天杨白衣失踪的消息骤然冲散了病房中的对峙，方醒匆匆离去，沈虚闻走前大致和唐钟钰解释了下现在的局面。
“总之就是，有人想要方醒的命，”沈虚闻摊开手，“有一个人你最好注意一下，这几天说不定就会送上你面前显摆，不一定是罪魁祸首，但大概率参与了这次的枪击案。”
“谁？”
“白衡，白家的白衡。”
“他上面有个出色的姐姐，长年被打压出不了头，最近是跟了方影了，势必要折腾出点水花来。”
唐钟钰当时默了默，还是忍不住问道：“方影给了他什么好处，能让他这么鞍前马后地做事？”
即使再有权有势，也至多是在华国，手怎么伸到A国来？
“谁知道，”沈虚闻耸耸肩，“听说方影承诺很大。”
现在的沈虚闻摩挲下巴半天：“我就想不明白了，方影看着挺聪明的，怎么净找这些蠢货合作？”
“弟弟，”他抬起下巴点了点方醒，“我那素未谋面的另一个弟弟就这么点德行吗？”
他的眼神传达出无声的鄙夷：这水平你还能和他纠缠半天？
方醒松懈了肩膀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看上去有些没精打采。
“也许吧。”
沈虚闻居高临下审判了番方醒，眼珠子一转便道：“行了，今晚开会到此结束。”
“你，”他点了点方醒，“送小唐回去。”
方醒撩起眼皮，目光冷沉。
沈虚闻丝毫不怂：“我要加班。”
*
夜色也冷沉。
冷芒的路灯光线在车内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C市入了冬，夜里街上的行人就少了，只剩下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穿着破旧的棉衣拖着纸板并一些家当，蜷缩在桥洞或者哪里窄小的屋檐下，时不时发出深深浅浅的嚎叹。
车内却安静。
方醒没出声，唐钟钰也不说话，他单手支着下颌倚在车窗边，目光停留在车窗上的光斑或者更远的地方，独独不看向开车的人。
方醒偶尔眼神晃过车前镜，能看见镜中画面恰到好处地停留在唐钟钰一截雪白手腕上。
袖口宽大，手腕却清瘦，一只手就能拢得过来。
“下雪了。”方醒忽然打破了车内的安静。
唐钟钰眼神一动，看见惨白色的路灯下细碎飘散的雪粒。
雪很小，不凑在路灯下根本看不见痕迹，但雪还是纷扬着下了，作为C市今年的初雪。
C市海拔高，十一月就下起雪，之后深冬漫长，温度只会越来越冷，雪也越来越厚，覆满整一座海滨的城市。
“S大是不是也经常下雪？”方醒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缓和气氛，又开口问道。
唐钟钰调整坐姿，衣衫簌簌间他点了点头：“很多。燕京纬度也高，下雪家常便饭。”
“以前我从来没见过雪，上大学了才见到。”唐钟钰淡淡道。
“C市倒是多雪的气候，等再过一段时间，不光是普通雨雪，暴风雪，寒潮，一波接一波地来，有年冬天雪下得有膝盖厚，我停在路边的车直接冻坏了发动机。”
方醒说起C市的天气倒是如数家珍，唐钟钰不由瞥去一眼：“你本科也是C大？”
方醒点点头。
“厉害。”唐钟钰又收回目光。
方醒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蜷了又松。
沉默在车内蔓延，半晌他才道：“小钰。”
这个称呼仿若击上死穴，唐钟钰眼皮轻微一跳。
“这样吧，”方醒声音温和，“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就当是我赔礼道歉了。”
“……什么都行？”唐钟钰声音依然冷淡，身子却缓缓坐直。
“知无不言。”
他于是扭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住了方醒。
“你当年为什么突然就走？”
雪下得更大了，可能还有风，风雪纠缠着席卷每一寸冬夜的微薄空气。
唐钟钰问得含糊，他们两人却都心知肚明问的是什么。
方醒忽然轻笑出声。
“你终于问了。”
唐钟钰心却往下一沉。
“当年我做错了事，”方醒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点了几下，“方文禹不得已，只能把我送出国了。”
“什么事？”
方醒看了唐钟钰一眼，他的目光有如回声的山谷，唐钟钰慢半拍地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
“我害死了我的继母。”
方醒语气轻飘，像衣袖上掸下的一粒灰尘。
唐钟钰瞪大眼睛。
什么……？
齐幽白的话犹言在耳，“……是方醒害她……”延迟地重新在唐钟钰耳边炸开。
“也不完全是，”方醒毫不在意，手上动作流畅地调高了车窗雨刮器的频率，“她是失足从三楼阳台掉下去的，本来三楼也不高，不至于一下就摔死了，但是特别巧的是，她掉下的阳台下正好停着我前两天开坏的车，车前玻璃坏了没换，她砸到玻璃裂口上，整块玻璃碎成了片，有一块锥子形状的直接插进了她的太阳穴。”
“是我间接害死她的。”
“这怎么能算在你头上……？”车子里空调开得很高，唐钟钰回过神来，却浑身发冷。
“确实不能算，但是没有人信。”方醒自嘲地笑笑。
“到了。”
车停在宿舍楼下，前灯寥寥照亮车前几米的黑暗，雪簌簌地映亮其间。
方醒解锁车门，见唐钟钰坐在副驾没动，探身过去要帮忙解开安全带，却突兀被唐钟钰扣住了一只手。
他在车内坐得久了，手掌被暖风空调吹得灼。唐钟钰手心却发冷，冰凉的贴在方醒手背上，又猛地一颤，像是被那点热度灼到，却攥得更紧了。
方醒一顿，没抽出手，只低低道：“小钰？”
他的视野下唐钟钰不自觉地微蹙着眉头，眼睫不停颤抖，那声“小钰”之后眉头攒得更深。
被吓到了？
“没事，都过去了——”
下一秒，唐钟钰一把攥住了方醒的领口，天寒地冻，大少爷还是一如既往的德行，深黑毛呢大衣里只穿了一件薄薄衬衫，领结打久了勒着喉咙，被他早早解下来，领口微乱地敞着——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却还没变。
下一瞬，方醒被唐钟钰的力度带得猛然一低身。
唐钟钰的发梢、眼睫、与瞳孔水泽在他眼里倏然放大。
那些细长上翘的眼睫颤动得更加厉害了，叫他想起很多年前停留过的蝴蝶双翼。
他大概是想过留下、想过独占这份姝丽的，可是——
大多美丽的东西总是脆弱、总是不经留，吉光片羽地在记忆碎成微茫，他以为也就是这样了。
但是幸运又再一次光顾了他。
他的唇上紧跟着贴上了一点温热柔软的东西。
很轻、还在不停地颤抖，连同紧攥着领口的手，来势汹汹，却不敢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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