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伶舟絮一时间有些气结。
萧隐想了下，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反问了她一个问题：“絮姑娘觉得，你需要看到什么样的数据，才会改变自己对于性别议题的看法？”
伶舟絮闻声顿了下。她看向萧隐，目光中有些疑惑，萧隐知道，伶舟絮本以为她一定会反驳回来，可她没有，而只是就这么反问了她一句话。
“这个问题探讨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把一切说得差不多了，”萧隐解释：“我表达了我的看法和立场，絮姑娘反之亦然。
“既然我们彼此都没办法说服对方，那不如先停下来都扪心自问一下：需要看到什么样的数据才会让我们改变自己的‘想法’？”
伶舟絮思索了下，率先问萧隐道：“你先说吧。我还没想好。”
萧隐：“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不破不立。我还是觉得我们需要先破后立。”
伶舟絮：“又说回来了……”她叹气：“你都不能确定你一定能赢，而且你现在还这种情况，你打算拿什么和敌方打？要说人手，我们这边虽然有一部分女性确实还没嫁人，但是按你说的，这个社会现在都还在迫使女性嫁丁生丁，那么就算没跟丁的婚育的她们也是岌岌可危的了……即便她们中有人肯像追随风栖一样去追随你，你又怎么确保她们不会背叛你？就算她们都去追随你了，丁的这些年也不是吃闲饭的，他们也有的是人手和资源，甚至从综合实力上，可能这帮丁的比我们都强多了。你又说正治梯子爬不通，那么这种条件下，你要搞革命，怎么搞？你要说‘先破后立’，那到底该怎么‘破’？
“这些难关你当然可以认为你没问题，可是别人呢？”伶舟絮问：“别人知道你要做的这些事，难道不会打退堂鼓么？”
萧隐听着，并没有急于反驳，而是直直望着伶舟絮，伶舟絮说完，明显自己也觉得这是在唱衰，可她还是道：“我不是想打压你对女佺的热忱。”
萧隐应声：“絮姑娘是想提醒我，我们面临的局势不容乐观。”
伶舟絮点头，但很快她就又皱了下眉：“你既然都知道，那为啥还要我多说呢？”
“因为，”萧隐低声说：“要变天了。”
“什么意思？”伶舟絮愣住了。
萧隐：“在我之前，絮姑娘遇到过别的提出这些‘惊世骇俗’想法的人吗？”
伶舟絮顿了下，摇头。
她所成长的环境一向是和和美美的，尽管性别比有时失衡也从来没让她真的怎么受屈，至少她从来没有察觉到萧隐说的那些性别矛盾，那么想当然的她也就不认为这人间真有萧隐所说的那么不太平，因而蓦然听到了萧隐和她说到的那些关于“两性”、“生态”、“革命”之类的事，伶舟絮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她虽然不怀疑萧隐自述的那些发生在过往中的事儿的真实性，但是她也一时半会实在没办法做出超越自己认知的选择——比如，丁全否。
她知道，站在萧隐的角度和立场上，所有丁的都是女人的敌人，要想彻底实现女性从性别议题上的解放，那么她们对这世间的所有丁人就必须都予以消灭，可是她和萧隐不一样。萧隐对这些丁的没半点儿留恋，可她有。她有即便忙也没忘了嘱托别人好生照料她的她爹，她有虽然严苛但尽量宽纵她的师叔，她还有和她闹了不愉快也能主动来赔礼道歉外加对她一直以礼相待的师兄（魏正卿）……她还有很多很多跟她关系不算近也算不上有多少深仇大恨的同窗都是丁人，尽管从萧隐的经历来看，萧隐仇视丁的是正常的，有那些在她看来“极端”的、“暴戾”的念头也是无可厚非的，尽管她也知道萧隐说的一些事（比方说婚恋中的异性恋霸权）是真切有可能也临到她头上的，她也没办法当即说服自己：为了女性的解放，放弃那些人——就让萧隐带领别人（女）闹革命，把那些丁的通通都杀了！
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一下子就对所有丁人下“判决书”，她也做不来萧隐想要做的那种事——那种血腥的、暴力的，赤.裸裸的，仿佛野火一样激烈和惨痛的杀伐，她没办法做出这种事，虽然多年来她确实曾训练出了一身功底，甚至当初在衡山紫府门前她还曾动手伤人，但是她从来没有杀生。一次都没有。或者可以说，要不是今天她遇到了狍鸮吃人的场面，而萧隐还反杀了那狍鸮，她甚至怎么也想象不到原来杀生这两个字居然能拼凑出那样惨烈的场景。
只是回想起来这两个字（“杀生”），她都能觉得胃里一阵倒海翻江——那可能是出于“活着的”对“死去的”“即将死去的”东西所产生的不安，也可能只是因为那些视觉冲击力强烈的猩红和满鼻子的血腥味猛地刺激到了她那时候本就因为突发状况而紧绷的神经，总之，伶舟絮忽然发现了，她并不大能接受别人当她面杀生的事。
即便只是讨论“为何杀”、“如何杀”，这也让她一下子催生出了莫大的抗拒。当然了，这种抗拒也可能是出于自身对陌生事物爆发的警惕所衍生出的，毕竟近些天她确实受到了太多冲击了。
从她接触萧隐起，萧隐就好像一根火烛，突兀地在她原有的世界烫出了一个洞，这个洞让她好奇，吸引着她趴过去一探究竟，可她也感觉到了惶恐和无措。
因为那个区域和她长期赖以生存的环境都不一样，萧隐向她展示的是一个昏暗的、冰冷的，充满了潮气的沼泽，那里好像没有光，也没有她熟悉的花团锦簇，那里只有血、有枯骨，有腐烂生蛆的尸身，还有无数只浮沉在泥沼中向上抓挠的手和无数道声嘶力竭的哀嚎。
所以伶舟絮却步了。
她想逃。她不知道她要逃到哪里，也不知道她要往何处去，她甚至也有些记不清自己究竟从何而来了，她只是本能的想逃——逃离那些让她惊悚的、不悦的东西，回到她熟悉的环境中去。可是当她真的返回时，却忽然发现这一切好像不大一样了。虽然花是花，山是山，水是水，仿佛一切如常，但是伶舟絮忽然觉得她好像还是看到了那片沼泽中的一切：她的世界好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子撕开了一条缝，源源不断的黑水从缝隙中咕噜噜冒了出来，越过她脚下的草坪、漫过她熟稔的人群，奔流着一往无前地毁灭了她原有的一切，她原有的一切都由此化为了飞灰，而她站在灰烬中面对着满目疮痍，不知所措。
可是萧隐却告诉她，这是另一种“新生”。
而她所惶然的废墟恰恰就是她们本就一直面对着的真实的世界。
一瞬间，喧嚣、静默、人群、伶仃，日月、山河，所有她曾走过的、没走过的路，所有她知道的、不知道的事好像都跟玻璃似的放射出了耀目的光华，但随着萧隐同她说话的声音落下，那些影影幢幢的景象都崩解了，崩解出的尘埃在她身边飞舞着扭曲着重新组合成一个让她极其不安却又无从逃离的世界，伶舟絮觉得有些痛苦，她看着萧隐，萧隐也在看她，用那双寒夜般冷清的眼睛。
……
“你以前所在的那些地方，”伶舟絮听见自己声音艰涩地问萧隐，“也会有人跟你谈及你对我说过的这些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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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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