饰品店的玻璃柜台上放着两只方正的礼盒,一只是大红色,有金色反光暗纹,另一只是墨绿色,摸起来毛茸茸的,正中有一片合金掐丝的银杏叶,两只都带金属卡扣。
郁添眉头紧皱,撑着下巴站在柜台前纠结太久,久得白色短袖露出来的两截胳膊被空调风吹得冒出鸡皮疙瘩,她抱住自己搓了搓,左腕红绳挂着的一只镂空金属球随之抖动起来,金属球颜色古朴,像氧化的银饰,镂空处可以看到有东西在里面滚动,铃铛似的,但发出的声响很轻很闷。
郁添等会儿要去参加她奶奶魏素宁女士的八十大寿,在此之前跟老人家闲聊的时候,发现老人家的舌尖有点红,问了也说最近不太容易入睡,典型的心火旺,她觉得是最近天气太热的缘故。
于是劝老人家晚上睡觉别不舍得开空调,又给搓了一串合香珠子,珠子里头和了桔梗、竹叶、合欢皮、朱砂、琥珀、玫瑰,安神宣肺去心火,给老人家当生日礼物。
工作室跟厂家进的饰品盒清一色的低调奢华有内涵,一个字——素。
所以郁添来饰品店挑礼盒,想着老人家喜欢大红色,喜庆,她小时候过年不穿大红棉袄在魏素宁眼里都不算买了新衣,可墨绿色的那只又实在很漂亮,很合她的心意,看着就低调奢华有内涵——诶哪里不对。
正想着,她妈徐云妹一通电话CALL过来:
“你怎么还没到啊,掉下水道里了?叫你平时走路不要踩窨井盖上,用不用我去捞你?”
“快了快了,急什么呀?”郁添手机撤离耳畔,看一眼顶端左侧的时间,“还没到11点呢,又不是一到就能吃上饭,每次吃酒席都得等半拉钟头。”
“你就知道吃,你是饭桶吗?今天是你奶奶过生日,她老人家那口牙还能吃什么大肉啊?”
“啊啊啊行行行,过来了,挂了。”
郁添挂断电话,抬头,看到前台穿着衬衣马甲的小姐姐脸有点红,嘴角抽动,一双杏眼饱含水光,看起来憋笑憋得挺难受。
“这个。”郁添指着大红色那个盒子说:“再拿个纸袋,也用大红色的。”
前台小姐姐拇指一勾,打开墨绿盒子,把里头珠子颗颗滚圆的合香手串取出来放进大红盒子里,又拿了簇新的大红纸袋套起来。
郁添拎着袋子走出饰品店,一脚跨入蒸笼,火烧火燎,水湿重得令人呼吸困难,这三伏天真不是给人过的,脱水休眠等下一个恒纪元还差不多。
手机上打了车,一辆白色福克斯,司机是个四十出头,话很多的富态女人,郁添一上车,司机就感慨:“你好香啊。”这话要是出自一个男司机之口,就显得有点变态了。
司机从郁添用的什么香水开始问起,郁添老老实实回答,这就开了闸,滔滔江水里裹着无数问号向郁添袭来。
郁添用的不是香水,身上是被各种木质香料熏的,她刚大学毕业,学的市场营销,是本地人,没男朋友,去云鼎酒店是为了参加她奶的寿宴。
云鼎酒店位于市中心,是家四星级酒店,寿宴摆了十二桌,5999的档,沿海省份,大菜以海鲜河鲜为主。
魏素宁女士的八十是虚岁,实际生日在三天后,赶着周末提早过,避一避八十不祝寿的忌讳,亲友也有工夫来,严格来算,她老人家才78岁,还年轻得很。
郁添赶到现场时,宾客还没上座,大圆桌子上只摆了几道凉菜,她循着她妈的大嗓门找到了她妈,也就找了她爸还有她奶,以及各种叔叔伯伯姑姑和他们的对象还有娃。
魏素宁坐在最靠近正东的席上,一头银发,在众人的簇拥下咧着镶金牙的笑容,拐杖杵在两腿间,皱巴巴的手,一只搭在拐杖顶,一只握在往下大约十公分,木拐杖的顶端被盘得油光水滑。
徐云妹身上跟带热成像似的,很快就发现了郁添,她勾勾手让女儿过来。
郁添小步跑过去,被奶奶手疾眼快地抓住了小手,老人家果然还很年轻,身手敏捷,粗糙的手贴着她掌心,另一只粗糙的手叠在手背上方抚摸,一顿寒暄,最后回归到一个原始的话题,说要活着看到她结婚生小孩,言下之意就是催她赶紧找男朋友。
郁添终于找到机会把手串从大红礼盒里掏出来,套到奶奶手腕上,言下之意是奶奶你可闭嘴吧,当然面上说的都是关心的话,又劝她老人家晚上睡觉不要不舍得开空调,心火旺那都是热的。
魏素宁闻了闻手串,夸一句孙女心灵手巧,把手串收回到盒子里,就像晚上徐云妹去她房里打开空调,她过会儿就把空调关掉那样。
宴会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一个接一个来跟老人家问候,徐云妹也拎着郁添让叫人。
郁添可遭老罪了,她脸盲,辈分什么的压根分不清,结结巴巴,心里寻思为啥不能简单点,跟父母年纪差不多的男的,统一叫叔,女的,一概喊姨。
直到某个大卷毛女人抱着个开裆裤小孩过来,露着小**和屁股缝,徐云妹说让叫小叔的时候,郁添彻底凌乱了。
只有一对夫妻的叫法是合郁添理想的,男的叫了十来年叔,女的也叫了十来年姨。
妻子有些发福,叫瞿兰燕,丈夫身材中等,啤酒肚突出,叫周启光。
这对夫妻与郁添家的血缘关系并不深,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之所以会来参加寿宴,是因为他们和郁添一家做了十来年的邻居。景华雅居,17幢1单元3楼,左右对门,处得比亲兄弟亲姐妹还熟。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郁添和这对夫妻的儿子周筑小学在同一个班,两个小孩没吱声,但某次家长会后双方父母突然发现了这件惊人的事情,从此,两个妈妈从教育小孩的理念唠到了羊肉下什么料能恰到好处地克制腥膻又不失其独特风味,两边男人来回请客一顿饭两顿饭,两听啤六两白,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一跳,周启光某个堂亲还是表亲的姐和郁山某个堂亲还是表亲的舅竟然是夫妻俩,百年前两人的祖辈还是从同一个地方迁徙过来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更巧的是郁添和周筑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上的同一所学校,分数也差不多,放假没少在一起写作业、吃饭、掐架,直到大学,郁添留在省内,周筑去了北方,两人就只有寒暑假能见着面了。
所以郁添有半年没看到周筑了,现在也没看到他,看他朋友圈是跟同学跑到哪个山沟沟里头采风去了,毕业gap。
“周筑没回来吗?”她爸郁山替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周启光回:“他说要回来的,也不知道这鬼小子又跑哪里去了,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一点正行都没有。”说罢往门口探了探。
徐云妹呵呵笑:“男孩子都要皮一点的,大学刚毕业,还是小孩子啊,跟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的。”
说曹操曹操到,郁添转着手腕上的金属球,轻飘飘一眼瞥到宴会厅门口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瘦瘦高高,腰间挎着个相机包,上身白色无袖衫,下身卡其色工装短裤,脚上踩着红白配色的运动鞋,皮肤明显晒黑了,两条手臂有浅浅的肌肉线条,头发留长了,刘海盖过眉毛,后脑勺的头发往衣领里钻,再留长些就像鲻鱼头,那双眼睛尤其好认,黑白分明,眼型狭长,定神睁大的时候看起来神经兮兮的。
郁添的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她转头,看到她妈对着姗姗来迟的周筑抬了一下下巴,提醒:“周筑来了。”
郁添一脸无语:“我有眼睛啊。”
徐云妹白了郁添一眼,继续盯着周筑看,啧了一声,大声说:“小筑长开了变帅了啊。”
这样的情况下,不出意外,周启光和瞿兰燕会转过来夸郁添。
郁添也觉得自己长得还行,能看出是个人,而且是个女的,她没化妆,头发因为天热削薄削短,扎不出马尾,扎成个小揪揪,干净利落,眼睛大得像葡萄,鼻尖翘翘的,皮肤状况不错,不长痘痘,没留痘坑。
周筑在双方父母的夸夸声中走到近来,蛮突然地咧出个大笑脸跟长辈们打招呼。
郁添的肩膀又被撞了一下,她妈这回凑到她耳边讲:“怎么不说话啊?”
郁添还是很无语:“说什么?”
“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就没什么话想说的?微信上都聊完了?”
郁添很冷酷地说:“没有。”
周筑被长辈们寒暄完,得了空,眼珠子骨碌一转,盯着郁添看,狗似的歪着一边嘴角龇了一下牙,他的牙不算歪得离谱,所以没做过正畸,略微外突的小虎牙导致他看起来更像狗。
郁添的嗓音很轻很轻比蚊子还轻,用嘴型表达了两个字:“神经。”
周筑悄咪咪回了她一个中指。
郁添翻了个白眼,很不幸被徐云妹发现,背上被扇了一巴掌,身子都晃了一下。
周筑右手托着左胳膊肘,左手掐着两颊偷笑。
郁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周军大获全胜。
郁添气鼓鼓瞪了周筑一眼,周筑当没看到,转个身蹲到老寿星跟前献殷勤,掏出相机让老寿星欣赏一下他拍的风景照和视频。
魏素宁自八年前老伴离世后,就被郁山接到家里一块住,两个小孩打打闹闹她看在眼里,都熟人。
宾客齐得差不多,十二张桌子坐满了十一桌,就开动了,吃起饭来就没什么话说,只有小孩的哭闹声和喝酒的老男人吹牛逼格外响亮。
郁周两家邻居在同一桌,两个男的坐一块,两个女的坐一块,郁添坐在她妈旁边,周筑坐在他爸旁边,隔着四个人,就差不多隔着一张大圆桌的直径。
徐云妹吃得差不多了,用自带的纸巾擦擦嘴,凑到郁添耳边悄声问:“小筑有女朋友吗?”
郁添大口嚼着蒜蓉龙虾肉,口齿不清地答:“我怎么知道,他人就在这里,你不会自己问啊?”
徐云妹嘿了一声,又说:“真是不开窍,那你什么时候找一个啊?”
“你管我。”
“工作呢,工作总得找吧,你面试面试怎么又没影了?”
郁添不吱声了,嘴里的龙虾咽下去也没再夹菜吃,校招没招上,同等条件,人家要男的,搞完论文好不容易得到两次面试机会,结果是被HR骗去凑KPI的,面试跟查户口似的,还问家里几口人有没有男朋友父母催不催结婚生小孩,她寻思这些跟工作也没关系啊。
郁添舔舔嘴唇,很正式地转过头对着徐云妹女士说:“妈,我想以后就跟着我师父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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