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的头也不抬:“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我才不学些奉吸风饮露为风雅的文人,他们个个吃得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却嫌弃俗人爱吃,真是没得矫情!”
“小丫头道理一套接一套的,”淮叔轻笑,突然变脸运指如风:“让我看看功夫退步没有?”
诶呀!
我叼着半块烧饼,身子比脑子快地急速后退几步,堪堪躲过迅疾的指风,紧接着一猫腰,翻身手脚并用爬上院子里的草垛,抱着横梁大喊:“淮叔,选我吃东西时候偷袭,卑鄙!”
师父叔不理我这茬,就我身法给出评价:“不错,轻灵敏捷,反应机警,只是个性太过跳脱,兼之动作实在丑陋。”
太直言不讳了吧!武功么,实用就行,管它好不好看。
我低头默默瞅他,他正直回视,半晌,我被大叔的一板一眼打败:“知道了......我会,努力练得美观点的......”
他满意了,赞许道:“如此甚好,不然以后出门别人见了你的武功身法,问起何人所授,我也羞于被你提起。”
我囧了,师父叔,原来,您心里一直默默地嫌弃着徒弟我吗......我还以为,咱是你的得意爱徒呢.....虽然您老人家经常强调只是半师之谊来着。
不过,师父叔江湖上居然有名号?
真看不出来,我站草垛上细细打量淮叔温文尔雅的皮囊,还真有点世外高人的气质,一直把你当成村里娶不着媳妇的光鲜老光棍对不住了。
嘿嘿。
“不过,”淮叔满意完,顿了顿,嘱咐道:“在凝翠山就罢了,出了门,尤其遇见武林盟中人,切记不可纵情任性,淑女,还是要装一装的。”
我嬉皮笑脸:“那我就不出门,他们管不着!”
“你呀你,”淮叔又流露出平日忧伤的神情:“我有时不知你这性子是好也不好......总想扳正你,又实在喜欢你这孩子的天性自然......”
“那就......”
“啊!啊啊啊啊!”
悲惨凄厉的尖叫划破师徒的祥和。
我娘手里本来端个陶瓷大碗,眼下四分五裂,滚烫的汤水在她绣鞋边飞溅,她极度惊恐,眼睛死死盯着我站在高处,仿佛回想起什么,连声惨嚎不已,其情状活似失去依仗的母狼。
“娘!”
我连滚带爬,轻功都忘了用。淮叔沉稳接住软到在地的娘,冷静吩咐我:“快,取丸药。”
我从衣襟上拽下随身小荷包,手抖倒出十来颗在掌心,好不容易捏住一颗递到淮叔手里,大气都不敢喘。
淮叔轻捷地把娘咬的死死的牙关松开,药丸喂了下去。
“好了,”他转头看向我:“多亏你随身携带,不然境况堪忧。”
等他看清我的状况,惊愕:“绮绮,你娘没事,别怕。”
我咧嘴想哭,样子应该很丑:“淮叔,我娘不是好了吗?”
淮叔就是给我娘制救命丸药的人,对我娘的症状很熟悉:“韦大嫂积年郁结于心,这一口怨气无法疏散,侵入肺腑,扰其心智,行动间幼稚如孩童,本该好好将养,诶,都怪我,好端端引你去高处作甚,害的她担忧你,激动之下旧疾发作,更加难医了。”
“不怪淮叔,”我轻轻说,如果不是您,这些年我们娘俩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大叔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帮我把娘挪到宽敞的主屋,候在门口,等着我给娘擦手擦脸,脱鞋盖被之后,示意我僻静处说话。
淮叔担忧:“到底年轻时候遇到了什么,依我看,今生若不解了这委屈,韦大嫂病好不了。”
他注视着我,目光是无可置疑的真诚:“你们母女有难处,不妨说与我听,我在外面......还算有些声望,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就算远赴千里之外手刃仇敌,叔叔也为你走一回。”
我避不开他亲切的目光,低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淮叔误解了我的意思,沉吟片刻:“很难以启齿吗?”
我紧紧闭着嘴,生怕泄露一字半字,这位正直的叔叔转身就走,再也不回头。
说起来,我从来不敢告诉淮叔,我们娘俩流落到凝翠山的真正原因呐。
一直都配合他的想象,扮演可怜可爱娇俏小女孩来着。
真无耻。
淮叔还等着,他是极有涵养风度的人,我这样晾着他,他还是和煦的笑着,耐心至极地等我愿意敞开心扉。
多好的叔叔啊,娘当年,喜欢这样的叔叔就好了。
我攥紧拳头,心一横:“没什么仇人,淮叔,我,我娘,我们,没有,没有仇人,我们是自作......”
“绮绮。”
淮叔安慰我:“别哭了,是叔叔不好,没顾虑到你的心情,叔叔不问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脸。
抬起胳膊用衣袖使劲蹭蹭脸,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才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豁出去吧一去不复返。
反倒是淮叔又被我粗糙的擦脸方式弄的哭笑不得,赶紧扔给我一方手帕(携带淡雅栀子清香),示意我好生对待自己的面皮:“好端端的小姑娘,生生把自己磋磨成泥猴,我的侄儿虽然是男孩子,却比你讲究。”
我的脸埋在手帕里,闷闷的:“男孩讲究,不好,小心以后讨不到老婆。”
“他很挑剔,将来选夫人要挑花了眼,”淮叔笑呵呵的,像个寻常的炫耀家里孩子的普通大叔:“从小就是混世魔王,天字第一号的小无赖混账,他爹都拿他没办法,偏偏长相极漂亮,天赋才能也极出众,全家人都爱的不行,尤其他的祖母,心肝肉一样的护着,若她老人家还在健在,孙媳妇的人选,必然老人家亲自把关,亲自挑选一位家世才貌都相配的名门淑女才行。”
淮叔喋喋不休,我看着他发愣。
没有人知道,我非常喜欢看长辈简单粗暴夸耀家里的小辈,比如铁柱他娘,每次她显摆自家的金银铁三柱的时候,村里人就笑话她,全不耐烦听,我则专门和她坐同一个乘凉用的青石板,被她牢牢用干惯农活的大手死死掐住胳膊弯以防逃跑(完全没必要嘛!),从金柱小时候穿的大红开裆裤、银柱和村头李叔家二丫偷摸钻小树林一直听到铁柱第一次独立上山采秋,耳朵里被她大嗓门震得嗡嗡翁的,莫名感觉很快活。
而且铁柱她娘显摆儿子尽兴了,临走总招呼我去她家吃难得吃的葱油饼,这样,连肚子里馋虫都一起快活了。
但当淮叔也露出铁柱他娘一样的神情时,我却很妒忌。
甚至讨厌他嘴里的侄儿。
不应该啊?我抿嘴盯着淮叔放光的美男脸,琢磨一会悟了:哦,肯定是一直以来我都当淮叔是个无儿无女无老伴的老光棍,这会儿乍一听他家大业大的竟然还有侄儿,还很漂亮很有本事,肯定不适应的啦,而且谁不希望自己的半个师傅是个神秘的高岭之花呢,淮叔除了是个老光棍以外其他方面相当拿得出手,人家穿一袭白衣直接可以冒充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居世外高人——超绝美男版,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大姑娘小媳妇争着抢着送东西,连带着后面跟着出溜的我都鸡犬升天——一个白眼没挨!结果现在这高岭之花硬生生被“大侄子”这种俗物拉下神坛,世外高人变成絮絮叨叨念叨家长里短的老娘舅,你就说说,你评评理,我不讨厌他大侄儿我讨厌谁,他大侄儿真讨厌!
嗯,肯定是这样!
我信服的对自己点点头,对面的淮叔以为我被他的溢美之词深深感动了,对“他大侄儿”心生向往之,笑眯眯地道:“如有机会,我带你见他一面,他这个孩子长相随他自己爹娘,性格却与我相似,说不定一见到你,立刻就喜欢的不得了,当场认了做妹妹。你不知道,其他家的小姑娘,从小只要见了他,就都不肯回家,只要做那小混蛋的妹妹。”
我嗯嗯啊啊的随便答应答应,同时心里腹诽:淮叔怪不得你总找不着媳妇,多正直单纯一人啊!来你家的小姑娘们是想当妹妹么?想曲线救国当你的侄媳妇才是真的吧!
不过,如果“他大侄儿”认了咱当妹妹的话......师父叔是不是就成了我的亲叔叔了......
也想曲线救国的我立刻满口答应:“嗯!说定了,叔叔你可别忘了!”
“不忘。”淮叔笑着拍拍我的头,极其慈祥:“不难受了吧?叔叔想告诉你一件事,可能有些难以承受,但绮绮已经是大孩子了,答应叔叔,听了不许哭?”
我还惦记着给未来亲叔叔留下好印象,重重点头:“嗯,不哭,傻子才哭!”
“好样的。”淮叔沉吟一下,慢慢告诉我,他有一位数年不见的朋友,医术高明,行踪不定,他费了番功夫才打听到这位朋友上个月的行踪,如果快马加鞭去追,能追上,他想带着我娘去看病,但不能带我。
“我这位朋友性子古怪,生平最恨女子成亲,尤其恨见女子身边有孩子,”淮叔正直的俊脸有点泛红:“他总说女子青春年少未出阁时有闺中幽香,成亲了平白染上污浊臭气,有了孩子后臭气还要加三成,总之他是避之唯恐不及,见了有孩子的女子就绕道,我担心他见了你不肯给韦大嫂看病,耽误了病程,绮绮,委屈你自己看家,我保证治了病立刻带你娘回来,好不好?”
我吸吸鼻子:“我不去就是了,只是,娘也不是闺中女子......他肯见么?”
“事在人为,”淮叔答复我:“一件难处总比两件难处强,更何况当年我帮他一个天大的忙,虽说施恩不望报,事急从权,也就顾不得了。”
我没想到一板一眼的淮叔会说出这番话来,看他神情,大有那位朋友不答应,就拔剑对准自己脖颈逼他答应的意思,原来武林中人表面看起来再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还是信奉不遵从世俗规矩的居多,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古往今来,笔头,拳头,殊途同归。
都是阶梯罢了。
事已至此,我没有反对的理由,当即答应。淮叔决定事不宜迟,吩咐我给娘收拾行李,他自己则轻装简行,只一剑,一马,外加一个大活人,趁着凝翠山里的落日余晖,走了。
临行前,他交给我一个信物。
“叔叔走了,你一个小姑娘,虽有武艺傍身,终究势单力薄,这是我父亲给我的家族信物,若有危险,上面刻着我的名号,有心人一见便知,切记保护好自己。”
安顿好我,他就再无留恋,一手缰绳,一手护我娘,吆喝着马儿,尘土中消失不见。
我目送他俩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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