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碧珺回头,望了来人一眼,目光中带着温和的责备。
温若璇自知说话欠妥,垂下眼睑撇撇嘴,将手里提着的饭盒放在桌上:“我在灵堂待得难受,借着给这丫头送饭,出来透口气。”
“多谢十师姐。”萧葭哭得打嗝,哽咽着谢过。她的性子皮归皮,闹归闹,礼节向来很周全。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过世,萧葭没什么胃口,被温若璇恐吓着,勉强吃了几口。
吃完饭,蒋碧珺给萧葭重新梳了头,叫人拿来丧服给她换上,带她去灵堂。临出门,萧葭小声问道:“十师姐刚刚说,灵堂里,大师兄和三师姐……”
“小孩子打听那么多做什么?”温若璇道。
若在以往,萧葭嘴皮子利索,还有几句俏皮话还嘴。丧事里,她心头压着巨石,一句俏皮话也没了。
灵堂里,是铺天盖地满目的白。
九歌山服色尚青、尚绿、尚蓝,窄袖而宽下摆。往日师门众弟子行走于青山绿水间,淡雅衣袍,如入画中,颇有野逸之趣。人都说九歌山的山水养人,多出“美侠士”,除了武功招式飘逸、师门传承一股魏晋风流态度之外,这衣装也有一二分功劳。
今天,是萧葭头一次看到面前跪满了这大片哀伤的白。好像下了一场沉重的鹅毛大雪,把整个九歌山都冻住了。
她长到十二岁,在九歌山之巅度过了九个冬天,从来没见过任何一场真的雪,能比这晚的灵堂更令人感到寒冷窒息。
没有人知道三师姐这次到底为何突然与大师兄翻脸。虽然大师兄的才气和天赋不及二师兄,但道行深厚,又向来以德服人,三师姐过去与他并无冲突。
眼下他们两人都面朝师父的棺椁跪着,大师兄跪在东侧,三师姐跪在西侧,只比大师兄稍后半步的位置——若在过去,她的跪位应当与大师兄正后方的跪位平齐。
他们都没有说话,身后众男女弟子没人看得见他们的表情,却都能感觉到笼罩在他们周身剑拔弩张的气息。
萧葭直觉感到,她的大师兄和三师姐在这一晚都变了,一个不再宽厚,一个不再直爽。但变化的原因,她不明白。
七日守灵结束。
在这七天里,师门之下,排进师门弟子谱的男女弟子十三人,除了云游未归的二弟子冯宗忆,剩下的十二人分成了两派。
一派站大师兄,主张遵从师父遗命,尽快火葬,其中包括四弟子袁慎然、五弟子顾乘帆、六弟子邬星瑷、九弟子葛小川、十二弟子夏星瀚。
另一派则站三师姐,主张一切等二师兄回山再议。这一派除了三个女弟子蒋碧珺、温若璇、萧葭之外,还有七弟子吴鲁诤、十一弟子陈仰秋。
两派人数相等,争持难下。
由于火葬本身有违世俗常理,冯泉钧也不愿力排众议强行将师父火化、落人口实。结果就是造成了江靖斐一派胜利的既成事实:荣鹤霖故去多日,迟迟没能落葬,始终停灵在灵堂中,以玄冰护住棺椁,以延缓**。
萧葭这次站在了大师姐一边,是因为她的私心。
一则,她心里偏袒二师兄,希望二师兄能参与关于师父落葬方式的决策;二则,她希望通过这次违背师父遗训的行动,为自己将来有朝一日违抗师命“出山门”做铺垫。
她为自己的算计感到悲哀,不由得想起大约在师父去世一个月前,师父一面盯着她扎马步,一面跟她闲聊。
师父喜欢和她聊天,那时立心阁里一如既往只有她和师父两个人,她记得暖洋洋的阳光斜射进来,师父坐在榻上,凑近暖盆烤手,慈眉善目地望着暖盆里噼噼剥剥响的火炭,原本在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忽然笑叹了一句:“其实呀,你那些师兄师姐们的小心思,为师都知道着呐。”
“嗯?师父,他们有什么‘小心思’?”
“背不要塌,直起腰来——”师父笑眯眯地说道:“小葭没有自己的小心思,所以还看不明白别人的小心思呐……”
“师父!我聪明着呢!”萧葭抗议道。
“哈哈哈哈哈哈……是,我们小葭聪明着呢!”师父捋着白花花的长胡子,开怀大笑,等笑容褪去,悠悠地叹道:“总有一天,我们小葭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呐……”
见萧葭一双凤眼睁得圆圆的,一脸迷惑不解,小嘴又撅着不太高兴的样子,于是师父打起岔,又提点她道:“背不要塌,背不要塌,马步扎稳喽!”
萧葭不免抱怨道:“师父,为什么总是让我扎马步?不入谱的那些小弟子们都早就已经不用天天扎两个时辰马步了……”
师父敷衍道:“扎好马步,腿脚有劲,底盘稳当,才能跑得快。”
“可是师父,总让我练这些基本功,小弟子们暗地里笑我呢,说是因为我笨。”
“他们谁敢?你可是师父正儿八经收的十三弟子。”
萧葭对这个答案当然不满意。她觉得师父显然是哄她。
她刚要撒娇耍赖磨着师父教她新武功,但还没开口,听见师父问她:“小葭,有朝一日下山去,你想做什么?”
“想做大侠!”
“为什么要做大侠?”
“因为师父说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九歌山身负使命,我等要以一身武功,在世间行侠仗义。小葭谨遵师父教诲,也立志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大侠!”
师父明知她想做大侠,结果却永世不许她下山。
当时师父说她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如今师父尸骨未寒,她果然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为了下山,不惜站在了三师姐一边,违背师父遗言,令师父至今未能入土为安。
萧葭觉得自己脏了。
从她选择站队开始,就一直在后悔,一直在摇摆不定。
在这种负罪感的煎熬中,她的心事谁都不能说。
温柔的蒋师姐不能说,最亲近的九哥也不能说。
日子过得沉重、缓慢,像溪水冲刷不动的浮冰。但春天还是一步步来了。
山间鸟鸣细碎啁啾,溪面时时飘来几片早桃的花瓣。失去师父的伤痛正在逐渐减轻,师门的氛围虽然依旧诡异,但众人已经开始在大师兄的率领下恢复练功——毕竟师父的仇还没有报,九歌山外,强敌环伺,其它门派正虎视眈眈,而朝廷或许也正等待时机,将九歌山收编。
萧葭随十二师兄夏星瀚在溪边大石头上抱膝坐着,探身去撩水,察觉溪水已经泛起一阵暖意。
“春天到了,二师兄怎么还不回来?”她问。
二师兄冯宗忆每年秋天奉师傅之命出山,虽然行踪不定,但永远在春深而回。
“你那么盼着二师兄回来?”星瀚清秀的眉眼起了皱。他年纪跟萧葭最相近,小时候和萧葭一同在师傅膝前,仿佛一对年画上的金童玉女。
“对呀!”萧葭的眼睛里有光在跳跃,像小溪粼粼的波光。
“你是真不懂,还是不想懂?”星瀚猛然站起身,恼火道。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按理不应该从明朝人的口中讲出,但本书到底是架空,不严格算作明朝,就拿来用了。以此向金庸先生致敬,也是为了反向点出本文“小侠”的主题。本文女主是个凡人,不是玛丽苏,不开金手指,不靠男人,她会一点一点成长,追寻什么是真正的“侠”。初次写武侠,请大家多多指教包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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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遗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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