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桑芾桃去采置了新鲜的食材。
陈劲柏知道了消息,对桑芾桃说:“不必理会,不过是小小骑督罢了,何须你亲自去做饭伺候?”
桑芾桃告诉陈劲柏,昨天这个“小小骑督”是如何为难张县丞,又如何对您有几分敬仰时,陈劲柏沉默片刻,转告桑芾桃,“那你就去帮忙几天。”
第二天依旧是个大雨天。这雨水足足下了一天没停过。
直到昨天睡着前,桑芾桃都一直想着那个男人——
他是谁?他犯了什么罪?他有什么故事?后来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今日穿得比昨天好多了,卫香合给了她一套红色禅衣,配以白纱下裳,又让林嬷嬷给她梳了一个瑶台髻,自己又亲手给桑芾桃戴上了汉玉簪,以至于桑芾桃出门时,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要去给人做菜的厨娘。
桑芾桃进县衙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
包括那些淋了一整晚雨,快要饿死的囚犯们,除了他。
“芾桃姑娘,今日继续麻烦你照料了。”骑督这话说得暧昧。
桑芾桃装作听不懂的模样,站在骑督身旁,一同望着那些装着囚犯的囚车。
“为大人照料膳食是我的荣幸。”桑芾桃笑着答。“对了,大人,昨天我回家前,经过这里,有一个人,用很凶的目光瞪我。”
“哦?”骑督顺着问下去,“哪个?”
桑芾桃看了看那些人,语气有点迟疑,“夜太黑了,没看清楚,一觉醒来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此时那个让桑芾桃印象深刻的男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只有厌恶,并没有昨天那股子憎恨了。
桑芾桃的嘴角微微上翘,看来她是一个很令人讨厌的人呢。
“想起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骑督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桑芾桃笑着答应:“多谢大人。”
“对了,这些人全都是犯了什么罪啊?”桑芾桃随手指了一个男人。
“他?”骑督想了想,“捡到了贵族的遗失的玉璧私自买卖。”
“那,那个呢?”桑芾桃往右指了指,指到了和那个男人一个囚车的一位老人。
“他本是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治死了一个贵族大人新诞生的女婴。”
桑芾桃朝囚车里又眺望了片刻,好奇询问:“那,那个呢?”
骑督看到桑芾所指之人,颇为不耐烦地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好奇啊。”桑芾桃眼露可怜之色,“大人嫌弃我啰嗦?”
“倒也不是。”骑督见美女卖惨,于是继续耐着性子说道:“那人杀了人。”
“杀了什么人?”
“杀了一个调戏他表妹的浪荡子。”
“这样说来,还是一个有情义的人?”
骑督讥笑,“情义?最后还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他表妹在他入狱的第二天就嫁给了城中权贵做了第十八房小妾……真是个婊 、子。”骑督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那男人听到了他们俩对话,冲到囚车边上,紧紧抓住木栏,横眉怒目,他冲他们吼道:“不许侮辱她!”
骑督握紧悬挂在左腰的皮鞭,正欲上前,却听见桑芾桃说:
“这个表妹,做人真是不地道。不过如果我是表妹,我也不嫁他……”
“哦?”骑督来了兴致,“为何?”
“你看,他多傻。”
骑督闻言爽声大笑,手放下了鞭子,罢了,哪个正常人会和傻子计较?
今天,骑督特别命令,将饭食端来前厅享用,他就是要在那群饥肠辘辘的人群面前,悠哉悠哉地享受自己的美食盛宴。
善良的张县丞,看着和官兵们有说有笑,丝毫不在意外头正在淋雨的犯人的桑芾桃,再一次刷新了他对桑芾桃的认知。
更过分是,有人居然将吃干净的骨头扔到了囚车里,囚车里原本无动于衷的犯人,为了那或许带有一丝肉渣的骨头,你推我攘,拼命地争抢着,桑芾桃在旁边跟着官兵们一起嬉笑着,根本没将人命当成人命。
张县丞此时默默祈祷,李县尉赶紧将那被碎石阻塞的道路清理赶紧,然后送走这批大爷。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雨下了两天一夜,未停。
桑芾桃和婆婆在后院刷洗碗筷,此刻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平静得如死水一样。
“芾桃丫头,你怎么不开心啊?”婆婆忍不住问道。
桑芾桃扯出一个笑脸,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不开心。”
这时,前院忽然传来了嘶吼声,那些官兵们吃了许多酒,在后院歪得七七八八。
“来人!来人!救命!救命啊——”
这个声音……
桑芾桃放下了手中碗筷,对婆婆说道,“我去看看。”
“我陪你……”
婆婆话还没说完,桑芾桃阻止了她,“外头雨大,地湿路滑。”
婆婆不再坚持。婆婆看见一个红衣美人,撑着伞,走进了一个朦胧胧的雨夜中。
直到她“哒、哒、哒”的木屐声,被雨声彻底吞噬。
果然是他。
那个目光像狼一样的囚犯。
那男子看见桑芾桃也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她会来。他以为她是个恶毒的女人。
“你鬼叫什么?”桑芾桃开口。
他果然没想错,她就是一个毒妇。
“救救他,他晕倒了。”他的怀中抱着一个老人,桑芾桃望过去,原来就是她白天指的那个医师老人。老人家淋了这么久的雨水,撑到现在才晕倒,也是奇迹。
桑芾桃将她的手伸进了囚车中,在男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摸了老人的额头,好烫。
“你做什么?”男人语气不善地对她凶道。
“我看他死没死。”桑芾桃没好气地答,然后转身就走。
“回来!”那男人好大的嗓门,“别走!求你!救救他!”
桑芾桃没有停下脚步。
男人见求救无望,把老人往怀里抱了抱,只祈求为他多遮住一滴雨水。
桑芾桃来到后院,看见了屋子里躺得歪七扭八地官兵们,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从中间绕过,生怕挨到了其中一个,就弄脏了她的裙摆。
此刻,骑督正抱着他的刀睡得正香。
她在骑督的腰间看到了钥匙串。
桑芾桃毫不犹豫地从他的腰间取下了那串钥匙。
没想到,喝了三斤酒的骑督瞬间清醒,他伸手迅疾,一下抓住桑芾桃探取钥匙的手腕,目露凶光:“你做什么?”
“外头有人要死了,得把他们转移到囚室。”
桑芾桃面无表情地向他叙述着一件事。
“死了就死了。”骑督不肯退让。
桑芾桃冷冷地对他说道,“死人是无所谓,但不能死在我爹的县衙里头。”
短暂的对峙之后,骑督松开了手,桑芾桃拿了钥匙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骑督的讥嘲的声音,“还以为你是个多么聪明机灵的女人……不过如此……”
桑芾桃拢了拢衣袖,遮住手腕留下的淤红,并不答话。
囚车里的那个男人看见那个红衣女人回来了,还带着一队衙役,接着他们被押送到了县衙中的牢房里了。
天上的雨,终于没再落到他们头上了。
桑芾桃又回到了厨房。
她找到了些粟米,挖了直接扔进锅里,加水烧煮。
然后去库房里翻找了白芍、生姜片、鬼针草、炙甘草等药材,碾碎成末,用手帕包好。
一个时辰后,桑芾桃带着粟浆来到了牢房中,她吩咐了几个衙役帮忙,每间牢房里关着十几个人,但只有一个碗,于是一个吃完,才能下一个继续。
那些犯人们看到有吃食,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想要做第一个享用食物的人。除了那人,抱着老人坐在角落里。
桑芾桃慢悠悠地从牢里这头走到了那头,用清甜的声音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如果你们都抢着吃,那便都不能吃。”
“如果你们有人吃了还想吃第二碗,那你们那同一个牢房里关着的人都要陪你一起出去淋雨。”
“听懂了吗?”
无人回答。
桑芾桃又说:“如果你们不回答我,那就谁都没得吃。”
“听懂了,姑娘,我们听懂了,求求你给碗饭吃吧。”
“懂了!姑娘,我们懂了!”
犯人们齐齐附和着。
“懂了的话,那就按年龄顺序来吃。”桑芾桃继续说:“小的先吃。”
“你们排队吧。”
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囚犯们已经排了好了队列。
桑芾桃冲衙役们点点头,衙役们开始分派食物。
一个喝完接一个。
桑芾桃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拿起了碗,毫不犹豫地走向墙角躺着的昏迷老人。
桑芾桃走到他所在的牢笼的面前,“如果你喂给别人吃,那么自己就没的吃。”
男人听到了她的声音,依然把粟浆喂了老人。
桑芾桃的手指轻轻拍打着大腿,她的下方就是装着粟浆的木桶。
没人能猜得到她在想什么。
这时该轮到老人家了。
有囚犯发问,“不是不能吃第二碗吗?”
桑芾桃轻轻看了他一眼,“如果有人自愿让给你,你也可以喝第二碗。”
那人接过衙役打满粟浆的碗,继续喂老人喝下去。
桑芾桃没兴致再看这些人如何凄惨,也不想在这个阴冷发臭的牢房继续呆下去,准备转身离开。
却听有人说:“姑娘,你的手帕掉了。”
桑芾桃拾起手帕,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
抬头却看见那个男人抱着老人,看都没看她一眼。
岂有此理。
翌日,骑督酒醒了来找桑芾桃算账。
“听说你给他们喂粟浆的了。”这并不是疑问的口气。
桑芾桃正在为这位大爷布菜,她将木耳野菜肉片汤盛到他的碗中,动作优雅,令人赏心悦目,然后桑芾桃抬头,答道:“是。”
她语笑嫣然,让人无从发火。
骑督尝了一口汤,美味回甘,心里告诉自己算了,不与小女子计较,但他想起什么,交代道:
“有一个,不用喂他。”
“大人请吩咐。”
“童刀。”骑督解释道,“就是那天你问过,杀了调戏表妹的那个囚犯。”
桑芾桃又夹了一筷鸭腿放到骑督碗中,“芾桃知道了。”
那人,倔得跟驴似的,而眼前这位骑督,小肚鸡肠,他得罪他,也不足为奇。
“对了,大人,县衙里的烧饭婆子昨日走路时滑了脚,如今行动不便,芾桃可否在犯人中挑选几人去厨房帮忙?”
骑督以为自己听错了,世上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的女子?连犯了重刑的囚犯也不怕。
“为何?”
桑芾桃慢慢解释道:“我给他们吃食,是为了不让他们死在我爹的县衙中,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能白吃白喝。”
“那你自己去挑吧。”骑督说,“死了我可不负责。”
临了他又补了一句,“一次只许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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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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