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博山炉中袅袅升起梅香,气息清冷、凛冽,和男子身上的味道一样。
男子右手正握着兰潇的后颈,力道有些重。
紫檀木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一面铜镜,镜中映出二人的脸,兰潇惊讶地发现自己梳着从未见过的发髻,发髻歪斜下坠,不及她一直梳的云梦高髻那样端庄,而是别样的慵懒妩媚。
而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她平日里穿的梅子青衣衫,而是藕粉襦裙,颜色和头上簪的那朵芙蓉绢花相得映章。
正奇怪自己这身打扮时,却发现身后的男子是湘泽,便安心了不少。
她和湘泽从小一起长大,相伴十载,知道他最是温润如玉、端方稳重。
“湘泽哥哥……”她才转过身要开口问他,可他却似转了性儿一般,狠狠地吻了过来,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
她拼命挣扎,他却扯下她身上杏色的披帛,将她双手反手绑住……
“怕什么?你是怕他们说你是我养在宫里的禁|脔?”
……
嘹亮的鹤声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睁了眼,但仍伏在几案上。
正值酷夏,大泽中荷叶生得饱满,苍翠一片,而芙蓉隐在浓雾中,只留荷香浮动,黄昏像揉碎的金箔将云雾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灿烂地不似落日余晖。
这梦当真是荒唐,她慢慢支起身子,起身灭掉了炉中还未燃尽的卜梦香,因长期服用五隐丹,动作有些僵硬。
卜梦香气息绵长,香气幽暗,极易招惹鬼怪,她想定是因此搅扰了梦境,所以才会做出这等荒诞不经的梦来。
湘泽哥哥乃是谦谦君子,品行端正,礼数周全,是万万做不出那些浪|荡乱纪之事的。
本来她是想点此香窥探自己的吉凶祸福,因为她昨日卜卦,这几日主大凶,有血光之灾。
她想另取一只清明安神的线香,却不想架上的香只有卜梦香标了名字,其他线香颜色、大小都一致,只有用气味分别,虽说这些香气味明显不同,容易分辨,但五隐丹会令五感衰退,最开始会失去痛觉,渐渐的会失去味觉、嗅觉、听觉,最后是视觉,兰潇现在痛觉、味觉、嗅觉尽失,只能看和听。
虽说后面的梦荒唐地经不起推敲,但所幸前面的梦没被影响,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她从小便知道的结局。
献祭是司巫的宿命。
而今日湘泽便会从郢都赶回来,央求她好好活着……
于是她沏了一壶茶,在与自己相对的那一侧也放上了一只茶杯,倒了茶正凉着,只等他回来,此时已接近酉时,窗外云雾缭绕,时有空灵的鹤声,能将她的思绪拉得很远。
算起来湘泽已经离开九个月了。
用他的话说,当今陛下身边尽是奸佞,他自当赤胆忠心,做一个刚正不阿的臣子,时时劝谏君王。
虽然不舍,但她很赞赏他,她想他的才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日后定能成为肱骨之臣。
“怦”,门被重重推开,来的人正是湘泽,他一身藏蓝暗纹的衣袍,还未到及冠的年龄,扎着高挑的马尾。但身材高大,气质沉稳。他的眉骨生得高而自然,鼻梁也挺,一双凤眼凌厉,眼尾细长上挑,右眼眼角下有一颗小痣。嘴唇薄而干,已经起了皮,郢都离云梦泽相距甚远,他一路奔袭,想来舟车劳顿。
兰潇跪坐在几案前,看到他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想上前迎接,但肢体僵硬,她想笑脸相迎,但双目空洞,心中悲喜并不那么清晰,“好久不见。”
湘泽见她一身白衣,那张脸安静地没有生气,一如断流的川河。面皮也毫无血色,似枯萎茉莉,只有眼睛还和玉珠一样剔透,不染人世半分杂尘。
她憔悴至此,他的心已是被揪着痛了。
她请他入座,“茶已经凉好了。”声音温柔清澈,是他会为之溺死的弱水。
湘泽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兰潇打断:“不要着急,喝完茶慢慢说。”
他沉住气,落了座,恭敬有礼,是她记忆中熟知的模样。
待湘泽将茶水一饮而尽,兰潇才放慢了手里的动作,开始寒暄:“好久不见,你在郢都可安好?”
时局动荡,君王易改,换了一个又一个,况且湘泽的身份特殊,他是因为母族谋逆而被废了太子之位的人,多少让人顾忌,她便本能地觉得他在郢都的日子艰辛。
湘泽来不及寒暄,开门见山道:“黎安和纪北交战,我军节节败退,那些酒囊饭袋无能无用,一定会来找你收拾烂摊子,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他语气激动。
“傻事?可献祭是司巫的宿命。”兰潇不急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回复道,她说得这般淡然,全然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湘泽再没了一直以来的端庄,被她这幅样子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掀了茶几,跪在她面前,双手抓着她的肩膀,躬着上身着望向她,已经是乞求的姿态,眼角的那颗痣也早已被眼泪润湿。
“算我求你,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他皱着眉,哀求道:“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兰潇有些疲态地抚平他的眉,“对不住。”
闻言,湘泽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全身绵软无力,只能瘫倒在她身上,他这才反应过来那杯茶里有药。
“对不起,湘泽哥哥。”她抱着湘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将湘泽安置好,换上祭祀服饰,头戴一套树冠玉饰,沉甸甸地将她的脖子压下去,脸色愈加憔悴,唯一的华彩来自外界之物,上衣由鸾鸟羽绒织成,颜色随日光变幻,光彩照人。至于裙子,则颇费女工,一百零八破交窬裙做得浑然一体,色彩斑斓与上衣呼应,让人误以为那也是鸟羽织就。
走进玉阁,这里供奉着黎安历代司巫的画像,她供上香,香烟升腾,自然晕开。
现在她即将和她们一样,献祭。
鹤的声音渐渐近了,湖上掠过一对仙鹤,落到她面前,云梦泽的鹤比寻常鹤要大许多,湘泽已是成年男子,那鹤站起来都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一展翅便能把人头发吹乱。
两只鹤一前一后迈着优雅的步伐来到兰潇面前,鹤声清越嘹亮,只是叫得有些哀怨。
她知道它们是来和自己道别的,但却是半分安静都不留,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两个巫女并肩走在前面,浅碧衣衫,梳着云梦巫女特有的高髻,莲步轻移,于朦胧雾气中,时隐时现,后面跟着位男子,看不真切脸,只觉高大雄壮。
“容忻拜见司巫。”君王恭敬地鞠躬行礼,慌张的神色在见到兰潇时才骤然退散。
“黎安有难,只有司巫大人能力挽狂澜。”容忻只觉得自己时运不济,才继任新君两个月,敌国竟然打到京都门口,他可不想做亡国之君。
她抚着仙鹤的头,安静地等容忻说完才作回复,“你且回去,今晚敌军必退。”
得到如此肯定的回复,容忻悬着的心有了着落,欣喜地告退。
待到子时,夜空晴朗,天上挂着满月,按民间的说法,今日是团圆的日子。云梦泽的雾比以往都要浓烈,熊熊大火燃于祭台,火光鲜红宛如春日杜鹃,然而花须凋零,火也会化作灰烬。
隆重庄严的祭乐自云梦泽中响起,起先是一声又一声沉闷的鼓声,山野中的仙鹤齐鸣呜咽,而后是不急不慢的玉铃声。
兰潇持剑起舞,碧绿的玉饰上映着艳红如血的火光,火舌跃跃欲试,似要将她吞噬。
所燃木材是云梦泽特有的余音木,围在身边的三十六个巫女一边敲击乐器,一边起舞,嘴里唱诵祭歌。余音木噼里啪啦的燃着,回荡出嘶哑的乐声,像是猛兽的嘶吼。
兰潇一挑司巫佩剑“祝福”,历代司巫均以此剑自戕。
鼓点越来越强,渐渐地余音神木所发出的声音越发响亮,强到完全掩盖了歌者自身的声音,直到这声音贯彻天地,连郢都外的纪北军都能听到。
原本深蓝的天空化为浓墨,深不见底,连祭乐也戛然而止。
风雨欲来之际,兰潇一剑刺入自己胸口,那玉剑如毒蛇般撕咬心脏,啜饮着她的心头血,脸色愈加苍白,成为司巫后她便一直服用五隐丹,痛觉不再,当这久违的疼痛袭来,轻易裹挟了她虚弱的身体,将她击溃……
她以身为祭,令潇水改道,二十万纪北大军皆溺于潇水。
郢都的夜空逐渐放晴,满月又露出来,明晃晃的,但云梦泽却云雾更重,雨越下越烈,祭火枯杜鹃似地衰败。
湘泽逐渐恢复意识,耳边是雨落屋檐的声音,睁眼后发现自己在芙蕖居,猛地起身出去,也顾不得这场大雨。
神音木在雨中挣扎着,响着最后的祭乐,和悲戚的鹤鸣交织在一起……
他的心一下坠到底,拼命地朝着祭台的方向奔去,穿过惨白的雾,却因脚下的血止住了,随即望向面前的白玉长阶,他不知道这长阶有多少级,但有血拾阶而下,奔放出一路血色杜鹃来,经雨水涤荡也不改自身殷红……
俺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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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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