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安和纪北交战,鏖战四月有余,纪北虽未攻至郢都,但黎安损失惨重,他负伤累累,几次与死擦肩而过,哪怕绝无翻盘的可能,他也要战到最后一刻,但他却亲眼目睹潇水改道,溺死二十万纪北军。
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她,而自己竟只多拖了一个月。
是岁夏,司巫绝响于云梦,玉剑碧血,鹤哀声不绝。
玉阁里供奉着历代司巫的画像,五百年来一共有五位司巫为国献祭。
湘泽看着画像上的女子,看得出神,外头的人叫了几次也没听见。
“陛下,陛下……”
“陛下,已经酉时了,该用膳了。”他身边的内侍张贵斗胆敲了敲门。
“不必在此候着,朕想一个人。”湘泽背对着门,声音淡淡的,却有一种威严。
“您昨天滴水未进,还熬了一夜……”
“朕说不用。”他的声音明显恼了,张贵不敢再问,只得默默退下。
他仰头看画,神色悲痛,画中女子是他日思夜想的模样,忍不住去抚她的脸颊,终是没有温度。
因黎安现下还未有新任司巫,司巫佩剑便供在阁里,玉剑修长,通身清澈,如一池春水。兰潇便是以此剑自戕,他伸手去摸剑身,指尖凉得发痛,而玉剑看似顿实则锐利,只轻轻一触剑锋便划出一道口子,细小的血珠滴落在碧剑上,但一瞬间就没了影,这剑原是饮血的。
“司巫的佩剑,男子还是不要碰的好。”湘泽身后传来清贵的女声。
来的正是湘水女神,女神双目澄澈如同秋水,不染铅华,容耀四方。衣袂飘摇,神采飞扬。身戴兰草,头簪杜若,一静一动,馥郁芬芳。
“神女大人,湘泽……”昨夜祭祀求了一夜都未得女神回应,如今女神乍现,他自是激动不已。
“行了。”湘水女神打断道,有些愠怒:“本座知道你要求什么,大晚上不睡觉吵了一夜。”
“湘泽不懂礼数,叨扰了神女大人,还请恕罪。”他虔诚地跪拜,像是看到了希望。
“只怕本座不来,你要做蠢事,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来的吗?”女神慵懒地移到玉剑旁,手指甲轻轻敲了两下剑身,玉阁里便回荡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母亲孕时便在船上,恰逢湘江水患,一路颠簸,但生产那日却风平浪静,母亲认为是神女恩赐,故为我起名湘泽。”
“不错。”女神一拂衣袖,随意潇洒,“所以你一生下来命便是本座的,只有本座能取。”湘水女神举起玉剑,一剑穿心。
湘泽只觉得心被剜走了,猛烈的疼痛狂风暴雨般袭来,他额上已暴起青筋,全身颤抖,再睁眼时自己已经在芙蓉居的榻上。
他指尖的伤口已消失,胸膛里的心还在跳,不急不慢,却仍带着痛,痛得嘴唇泛白……
“兰潇,兰潇……”熟悉的声音,她艰难睁开双眼,胸口剧痛未消,太阳还没升上来,云梦泽雾气轻薄,似女子肩上的披帛,泽中荷花有不少新生花苞,粉扑扑的,惹人怜爱。
面前的人是师父!她简直不敢相信。
可那副严厉的略带刻薄的模样,除了师父还有谁。
她正欲开口,空灵的鹤声从远处响起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师父又开始念叨,“此番湘江水患闹得厉害,为师要亲去一趟,归期暂定,记得时常去玉阁洒扫。”
“还有一事为师需特别叮嘱,湘泽……”璟潇话还没说完,湘泽就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闯进来。
师父瞥了一眼,脸上现出不满的神情。
“湘泽叨扰了。”看到兰潇,湘泽顿时松了一口气,默默退下,他真的又重生了。
师父还是那么不待见湘泽,嘱咐的话和前两世一模一样。“你可要谨记。”师父强调道。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师父出声询问。
兰潇不知该作何解释,心还在砰砰直跳,胸口疼痛感减消,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又重活了一次?
“师父,我是在做梦吗?”她双目惊愕,语气疲惫。
“你还没睡醒?”师父摸了摸她的额头,“像是睡迷了,在说胡话。”
她居然又重生了,简直像一场梦。
她已经死过两次了,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吗?若是这次和从前一样,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吗?
光是想想就觉得已经如坠深渊,胸口发闷如落水之人般难以呼吸,一时间又惊又怕,绝望不已,双目沁出大颗的泪。
“兰潇,你怎么了?”璟潇司巫问。
“师父……我……”她扑到师父怀里,拼命地哭着,“我……好痛……”
“怎么会痛呢?”璟潇不解道。
兰潇心中更觉郁闷,奈何有口难言,她要怎么说这件事呢?她重生了,可是为什么?她不知道,如果不找出缘由,她是否会一直陷入这种必死又重生的循环中?
“用些五隐丹吧,就不会疼了。”师父缓缓道。
兰潇低垂眼眸,没有反驳也没有答应。
她和前两世一样送走了师父,来到玉阁供香,玉阁供着巫神潇女的神像以及三位已故司巫的画像。
潇女原是湘神座下的巫祝,五百年前,后羿射落九日,有一日跌入湘水,蒸发了大半个湘江,酿成大旱,潇女自请化为流水以解人间旱情,故潇女为潇水女神,也是为黎安人贡奉的巫神。
从那以后黎安便有尚巫传统,黎安司巫,一不事父母,二不拜君王,三不许婚配,看似尊贵无双,但一国司巫承担的是一国厄运,往往不得善终,万劫不复。
心中越发不明,她已然献祭,她顺从司巫的宿命,为何还会落到这样的循环中。
然而巫神早已不问人间之事,她的祈祷没有得到回应。
她献祭两次,重生两次,可知以身为祭不是归途,可这竟不是归途。
她跪在神像前,眼中含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复生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得不到答案的她颓然地离开玉阁,发现湘泽在外头候着。
湘泽天生一副好皮囊,只要随便整整衣冠,就是谦谦君子的模样。
两人只相互对视一眼便都撇过头去,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他们都心怀愧疚,他怪自己没有救她,曾经豪气的承诺已如信口开河,两次,他有两次机会却都没有守住她,何其无用,何其无能。
身上的锐气、傲气通通化为乌有,他将自己踩到尘埃里,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
“湘泽哥哥。”兰潇主动上前,重生两次再见到湘泽,她最对不起的便是他,无论是哪一世他都只求自己平安,可她都没有做到。
上一世他受了多重的伤她一清二楚,他已经尽力了,不会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你脸色不太好。”兰潇仰头去看他低垂的头,她觉得湘泽现在像一只被打湿的风筝,全无神采,似乎连筋骨都一并被风雨打碎了,再也飞不起来。
要是在上一世,他该意气风发地跟她说他要去郢都。
她安抚似的抱住湘泽,而她也正好需要一个慰藉,两世光景,历经两次生死,她身心俱疲,湘泽身上很暖,暖的像她留不住的那个美好早晨。
“幸好还有你。”她说。
湘泽的心一怔,他已觉得自己微如尘埃,她却说“幸好还有你”。
“我……我没那么好……”他对自己失望透顶,怎配得上好这个字。
他听到她轻笑了两声,“你除了脸色不大好,哪哪儿都好。”
兰潇捧起他的脸,双眼亮晶晶的,午后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怎么忽然这么惆怅了,这可不像你。我认识的湘泽哥哥可是天之骄子,是处变不惊、风度翩翩的君子。”
被她这么一看,湘泽那颗死掉的心就又活了过来,耳根子渐渐晕上红。
“谢谢你一直陪我。”兰潇将手松开,心中的彷徨被与故人重逢的美好所冲淡,落入循环又如何,无论哪一世,他都陪在她身边,从不曾改过。
因有他在,这无尽的循环便也没那么可怖。
她有了被支撑的勇气,决心找出重生的真相。
虽然她知道他们也会有分开的时候,但是他们会一直想着对方。
“这有什么好谢的。”湘泽耳根子更红,“我陪你,你也陪我了。”他们已经在云梦泽相伴十载,人生有几个十载,他忽而又伤感起来,但望向她的眼眸翻涌起一种痴狂。
想要将她彻底留在身边,让她旁的什么也做不了,再不许她伤自己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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