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窥窗

冰雪未退,天寒路滑。七三冒着严寒,前前后后跑了几趟官府。

水村村民朴实,同情七三年纪轻轻当了寡妇,能帮则帮,但毕竟各家有各家要忙活的事,因此从买棺木下葬到跑官府一溜的事,全程陪着的只有杜子成。

杜子成的娘嫌着晦气,不愿意杜子成掺和这事,可耐不住少年一身义胆。

日子已经过了好半个月,这日七三坐在牛车上,刚从官府回来。

暮色渐沉。

走的是田间土路,很窄,只容一辆牛车。

牛车骨碌压过,雪地里擦出长长一道灰黑色的痕迹,路两边的田都埋在雪里,土路一直延伸到尽头的柳树林,再然后便是水村。

车上除了七三和子成,还坐着刘家婶子,大家都看了同一场最终审判,但牛车上的人心境各不相同。

刘婶子刚看了鞭打犯人,神色兴奋。

“那癞子头是外地来的,是个游方僧人。我前些日子还见过他在柳树林里捡柴火,拿回去破庙里烧水哩。”

刘婶子边说着便回忆那日的场景,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去了官府瞧了一遭,那人头上的癞子生的多,实在令人作呕。

她说的便是官府抓到的人,被判为杀害杜三郎的凶手。

杜子成也回忆:“没想到会是他,我见过他几次,他连说话都不清晰。”

刘婶子大拍大腿:“幸好之前没想害人,他来我家化过缘,我家男人没眼色见的,还让他进来屋里喝过水,现在想想可真是吓人!谢天谢地!”

“他也来过我家,被我娘赶出去了,”

“以后得长记性。”

他二人聊得热火,陈七三却在一旁不插话。看着远方层叠的山发愣。

杜子成还想再说,转头看见七三发愣的侧脸。

她乌发长眉,眼底是青黑的,本就含着媚气的桃花眼此时照出夕阳余晖。

“堂嫂?”少年抿抿唇,心里也是难受,“怎么不说话?官府抓到人你不高兴么?”

七三转向他,眨眨眼强打精神,问道:“他和杜三郎什么仇,什么怨?”

杜子成想了片刻,摇摇头:“我哥为人和善,我还见过他送过菜给他,想不通……”

刘婶子插话说:“哎哟,你们天真哩,这年头人心坏呢,官府抓着他的时候,他手上就有一把弓,物证都有了,那可不就是他?”

七三:“可是他一个靠化缘的,又哪来的弓?”

刘婶子:“唉大妹子你就是太难过了,没仔细听,我可全听见那人招了,说弓是捡的。还亲口承认他杀的。”

那人伏罪之前曾经大喊过冤枉。

这次后背被打得鲜血淋漓,痛苦的嚎叫听的人心里惊骇。

那癞子头僧人被打到身体发软,奄奄一息,最终改口,在师爷誊写的罪状上画了押。

案子告破。

她想着今日,又想到杜三郎那日的惨状,紧锁眉头,酸涩涌上心头,全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杜子成惯会察言观色,敏锐地察觉的七三的神态变化,“堂嫂,节哀顺变。”

自己话到尾音,已经夹着哽咽。

刘婶子收起大咧咧的嘴,拍着陈七三的肩,也安慰道:“大妹子,日子还长着呢,别难过啊。”

进了村,牛车刚停下,刘婶子一眼见到正在家门口铲雪的赵二嫂,打着招呼,兴致冲冲走过去,留下杜子成和陈七三。

杜子成睨了刘婶子背影一眼,咕哝道:“刘嫂子行事不低调,明天村里大概都知道了。”

陈七三微微叹了一口气。

杜子成听到,偏头看她一眼,少年人面上有怜惜之色,这几日相处下来,知道堂嫂端正,是个知书有教养的。

杜三郎家里只剩下杜三郎,堂嫂花容月貌,大好时光,没必要在这磋磨,不过他只是小堂叔,想劝,又无从下口。

硬着头皮道:“堂嫂,我哥家里就只剩一人,这会子案子已经结了,你要在这留下吗?你不留下来,其实也没有人会为难你的。”

走?

回镇国公府么?

她不可能一辈子受大夫人的照拂,村里人不知她在镇国公府遭遇的事,她还能有脸留下,她若回去,便是连累大夫人,没脸了。

说起来,大夫人若知道自己也成了寡妇,会不会难过……

说真的,七三她无处可去。

她又轻不可测地叹了口气。

“我不走,我不后悔嫁给杜三郎。”这句话后半句出自真心。

杜子成微微诧异,堂嫂生的极美,再嫁好人家不是难事,何苦孤伶伶一人在村里做起寡妇。

他一时说不出话,神情复杂地看着少女。

心里不知是敬佩还是怜惜,可当看到她一脸坚定,不由得微微一怔,不自然地挪回眼去。

和陈七三边走边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你以后就是我堂嫂了,我跟你保证,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七三点头。

“这村头,我带你。”他微扯出个笑来。

他虽年纪比她小一些,但个子抽得快,已经比七三高上一些,少年人稍显稚嫩的面孔上一副豪情义气的神情,令七三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不知是不是七三错觉,身后的柳树林中似乎有一个阴影闪过,陈七三心里微有些起疑,忽闻人骂骂咧咧走上前来。

杜子成忽然“啊”地一声,子成娘已经拧着他的耳朵,骂:

“不听我话!酒那事我还没算账,这次我不是让你呆在家么,你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别人家关你屁事!”

“娘,娘,疼!啊嘶……”杜子成半边脸扭成麻花。

刚才那顶天立地要为人遮风挡雨的气势荡然无存。

陈七三出声劝阻道:“大伯婆,子成他也是出于好心。”

子成娘瞥她一眼,松开了杜子成,回头不客气地上下打量陈七三。

之前只是远远看过她一眼,背影窈窕,清丽无双,这回端端站在面前,素着面,却是国色天香。

她穿的是从镇国公府带出来的旧衣服,一袭素雅浅蓝色的裙,袖口绣着白色雏菊——七三绣来缝上扯破的口。

比乡下人的布裙有样子,还细皮嫩肉,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小姐。

子成娘忽而想到村里人嚼的舌根,说她一出现,家里男人被迷得五迷三道。

见杜子成还在一旁碍眼,子成娘狠狠踹一脚他的屁股,“你快回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一会再收拾你。”

杜子成看了七三一眼,揉了揉屁股,委委屈屈走了。

子成娘回头对七三没好气道:“哟哟,你就是杜家那个新过门的啊?”

七三彬彬有礼回:

“见过大伯婆,我人生地不熟,前些日子我夫君下葬以及报官这事,子成帮忙不少,是大伯婆教的好。”

子成娘一怔,酸道:“看来诗书学不了不少。拿腔作调。”

她使了个眼色,“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家刚死了人,不适合跟我那半大小子一起,做寡妇要有做寡妇的样子!”

陈七三瞬间如鲠在喉,心里不好受。

做寡妇要有做寡妇的样子?

什么样子?

“我不明白。”

村里有几人正提着两个大铁桶结伴去井边打水,看见二人,互相对视了眼,齐齐投来异样的眼光。

子成娘见有人在看,故意提高声调。

“毕竟做寡妇的,命里克人,我家那小子可不是吃石头沙子就能长大的,有我心疼着呢。”

陈七三抬头,路过的那些人忙低下头,避免和她有眼神接触,佯装没听见。

子成娘是在刁难,任陈七三再懵懂,也明白她语气里的不客气。

这偏是她惯会应对的

“三郎此事,实属奸人所害……”她低头拭了拭眼角,一副被人为难的样子,声音却不卑不亢,“大伯婆,成亲不成亲,人都逃不过一死,哪来的克呢?”

这句疑问在大夫人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就在她的脑子里了。

在国公府里或许不敢说,到这里却不同。

世上的女子顶天立地,就从来不会被克死。

子成娘磕巴了一下,换做别人早跟自己破口对骂了,这文气的人骂起来跟打在棉花上似的。

她斜睨一眼,那边的村人似在竖耳听这边动静,又看陈七三仪态端正,梨花面上带小愁,很是无辜,她也骂不出口更难听的话了。

她转头要走,不过还有些不服气,哼一声:“你赖着不走,非要当寡妇,不就是为了杜三郎那点田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

陈七三站在原地,看着村妇的背影,恍然大悟。

低头思索着一路回到屋中。

几日前的红烛早已燃尽,烛泪堆叠在烛台底部,屋内昏暗,透不过气的凝滞。

有些冷清清的。

她坐在床上发呆,侧身抱膝,眉头皱着。

目前她无处可去,住下来为杜三郎守寡,还能算有地方可去。

杜三郎家傍山而居,在后山前有薄田。

子成娘和自己过不去,就是为了田产,若七三走了,那田自然而然便成她家的,所以没给她好颜色。

不过这就算子成娘跳到脸上,那也是不可能相让的。

她理了下。

公婆没有,邻居只是打个照面。夫家亲戚有大伯翁和大伯婆,老来得子生下堂叔仔杜子成,还有三叔公和三叔婆,目前只是在葬礼上匆匆看过。

夫家亲戚除了堂叔子杜子成,其他人情都很淡。

这跟杜三郎一家在外多年,杜父杜母相继身死,杜三郎不常交际,一心扑在考功名上,有莫大的关系。

不过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娘家没人,大夫人和绿韵离的远,这会子连夫君也没了。

可谓孑然一身。

她抱紧自己,怅然地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自己真的会克死人么?

少女又猛地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悲观想法甩出去,干脆躺倒在床上。

默念道:明日又是美好的一天。

明日开始好好生活,炊米,耕田。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少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知道后窗外何时站了一道阴影。

沈启钧压下唇角笑意,半边脸在阴影中,轻轻抬起竹窗的一角窥视。

正想着要不要翻窗进去,门那边忽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在昏暗的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心里啧一声,难不成有人捷足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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