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好水，程芫移了一张椅子按他坐下，又回屋拿了干净帕子回来。
“把头埋低些，白浆要是溅到衣裳上了，我可不管。”
命令般的语气溢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俏，林宗义乖乖低头，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打湿的布巾在脸上来回擦拭一阵，很快露出了原本的肤色。
控干水迹后，程芫侧过身拧着帕子，一面向林宗义叮嘱道：“以后不许涂那白扑扑的粉了，跟你讲的什么能美白的话，那都是瞎说的。”
“可不涂妆粉的话…脸黑，我看着还是凶……”
程芫一愣，心中瞬时了然：他涂白了脸，原来是因为自己的话？
紧接着松开了手，才拧干的帕子“咕咚”一声，又重新坠回水里。
她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朝人盯了过去。
林宗义正丧气般低着头，忽然被一只指节勾起了下巴，被触碰的一瞬，只觉下巴那处有些酥痒，顺势抬眸，却被一双温热的掌托住了脸庞。
他一时讷讷，竟不晓得怎么动了。
见他怔怔看着自己，程芫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随后把掌心挤上了那张气人的嘴脸上，气鼓鼓地说了一通。
“我不是都跟人家杨公子解释了你脸黑的原因了吗，你这人怎么光挑我的错处？我说你人好的时候怎么就听不见，一说你看着凶，你就记上了，林宗义，你怎么能这样。”
林…宗义？
听见这声称呼，林宗义眨巴着眼，恍惚间反应过来，以往的那声“林大哥”不见了，又见她这副模样，肉眼可见地慌了，急忙拉上姑娘的衣衫下摆想要出声，齿缝间却只溢出了几声闷闷的“唔唔”声。
像是看出他的想法，程芫松了一些劲儿。
一得了松，林宗义便急急开口道：“我不用，芫娘…你别气……”
人都气着了，他也不晓得这会儿说的话还管不管用，耷着眼睫像个丧气小狗似的等着发落。
程芫见他这副模样，哪能还有气？
他往脸上抹妆粉，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一番无心之言让他心里有了自卑感，这才想要立马做出改变。
程芫叹了一口气，手上的劲彻底松了，轻轻掰正他的脑袋，极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在我看来，你的肤色就是一个人可以拥有的普通、健康的颜色，我并不觉得那是什么缺点，还有什么看着凶，那看着的感觉能和你本来是什么样的人混为一谈吗？”
“林宗义，你本身就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知道了吗，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
林宗义一怔，一时间心口填满了热意，向着四处蔓延开来。
见面前的人呆住不动了，程芫摸不着头脑，把捧脸的手掌收了回来，冲他眼边挥了挥。
挥手之际，一声突兀的叩门声乍然响起。
程芫正要起身回头，刚动了一下，忽然被一道力气拉走，“嗡”的一下失了平衡，一声惊呼后，猛地撞进一个怀里。
夏日炎炎，衣裳本就穿的单薄，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一股子热意向自己袭来。
程芫没多想，用掌心按在身前借力起身，低头时才看见那“罪魁祸首”正抓着自己的衣摆，她那会儿起身根本都没注意到还有手拉着自己的衣衫，哪晓得能有这样的事。
林宗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弄得回了神，胸膛仍留有一抹柔软撞击时传来的异样，见她用掌心撑在自己心口，也跟着她的视线看去。
他的手……
下一瞬，二人目光齐齐对上，静默在空气中。
门外传来一声催促，程芫忍不住出声，“有人来了，你…松开。”
衣摆没了束缚，程芫赶忙起身理了理弄乱的衣裳。
转身之际，迟来的热意逼红了脸颊。
程芫匆匆来到门前，只见一身靛蓝衣袍打扮的小哥迎着笑脸率先开口道：“打扰姑娘了，您可是这柳湾巷内卖拌菜的程姑娘？”
程芫点点头，有些疑惑，“是我，我看小哥面生得很，不知你是……”
“姑娘放心，小的乃是杨府的下人，奉我家公子之命来买拌菜，方才在这柳湾巷四处都没寻到摊位，一路打听过来的。”蓝衣小哥立马解释。
平时都是杨游元和他身边的豆子来摊前买，这还是头一回让其它人来买。
程芫一时诧异，忍住好奇心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平时都是豆子小哥来的，我都认熟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小哥你，怪不得面生呢。”
来的小哥健谈，跟她说着：“对，小的头回来柳湾巷，差点儿有些打不着方向了，少爷和豆子他们……”
小哥顿了顿，及时刹住了嘴，打着哈哈说道：“他们有事，哈哈，有事来不成，这才派小的来姑娘你这儿的。”
“程姑娘，今日是收摊了吗？那可还能买到？”小哥面上露出几分焦急的神色，手上的小动作也多了些。
换作其他买主的话，收摊便是不卖了，可这杨公子不同，他可是拌菜摊的大主顾，不光自己前来光顾，还介绍了许多新主顾来买拌菜。
杨公子的特别之处，便是可称其为拌菜摊的“小财神爷”。
“小哥你来得不巧，今天确实已经收摊了。”程芫老实说着，紧接着话音一转，“但小哥可放宽心，杨公子是我摊上的熟客了，他要的话，自然是能买到的，你稍等，我这就去做。”
程芫去了厨房，按着杨游元的喜好快速做好一份拌菜，走到门口递到了蓝衣小哥手上。
等送走客人掩好门，她抬眼一瞬，便对上了林宗义的眼睛，见他还在原处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着，只是样子看着有些傻气。
想起刚才发生的事，程芫一时有些不自在，看过去的眼神有了几分刻意的躲避。
林宗义再傻也看出了不对，收回了和程芫对视的视线，站起身说道：“芫娘…再过会儿时候，芯儿该下学了，我这就出门接她回来。”
程芫再次对上他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路上小心些，我…去做饭了。”
*
蓝衣小哥离开柳湾巷一路返回，在离杨府门前不远处，险些摔了一跤。
方才那一下，将他吓得心惊胆战，见手中的东西安然无事，立马松了口气，抚着心口叹慰一通。
随视线打量过去，见元凶是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他气不过，一脚踢了出去，石头便“哒哒”滚落到了墙角之下。
此时杨府内，杨游元坐在软垫上，有些心不在焉地在桌案前捧着书。
他在等他心心念念的拌菜。
昨日受了罚，他实在是气极，一时半会儿遗忘了从程姑娘那处买来的拌菜，等想起后吩咐丫鬟去取时，菜却“不翼而飞”了。
杨游元觉着奇怪，找来晓事的下人询问，只见那人一脸难色，吞吞吐吐跟说不出口似的，不过看那哆嗦的模样，分明应该是知晓些事情才对。
一番威逼之下说了实情，他这才得知自己挨了顿打得来的菜，竟被当做泔水收走了！
杨游元一气之下，叫人扶着去了他母亲那处。
杨老爷正和自家夫人品着茶，就见杨游元被下人扶着一颠一颠地进了屋。
“母亲，我的菜是你叫人扔的吧？”杨游元质问道。
只见姜氏毫不避讳，平静地说道：“是我。”
“母亲你简直暴殄天物！”
“胡闹！怎么与你母亲说话的，平日的六艺学进狗肚子了？”杨老爷眼皮突突跳起，放下杯盏拍案道。
昨日回府他听到了些风声，这还是自家夫人头回打宝贝儿子，怎能叫他不好奇？立马回房找到人问了一番详情，这才知道他的宝贝儿子荒废学业溜出府上去买什么劳什子小菜？还隐隐与那小摊上的姑娘扯了些关系……
他这儿子一向知分寸，连个通房丫鬟都不曾有，一时对人家姑娘有了情，好似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自家夫人发了火，还是得顺着她的心意来。
“是儿子错了，不该用这般语气冲母亲说话。”杨游元道了歉，收敛了方才的语气，“母亲，儿子真是去程姑娘那买拌菜的，我与程姑娘当真清清白白，是…是我有些喜欢她，不关她的事。”
见姜氏不语，杨老爷出声打了圆场，“拌菜？那菜竟如此特别？咳咳…我儿既觉得味道甚好，那定是不错，夫人不如也同我一起尝尝吧？”
直至孟氏点头，这才有了换小厮买菜这一遭。
似去得有些迟，也不知能不能买到。
杨游元正想着，门口便传来了小厮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连忙兴奋得起身，一时之间竟忘了屁股上的伤，疼感丝丝遍及神经，龇牙咧嘴地迈着步子。
“哎哟少爷，您可小心些！”蓝衣小哥见状，急忙扶上了杨游元。
“可买到了？”
“买到了买到了！已经交给厨房的婆子了。”蓝衣小哥兴冲冲地说谈着，“小的去的时候，本来程姑娘已经收摊了，一听是公子要买，程姑娘便立马去做了！”
杨游元一听，勾了勾唇角，生了两日的郁闷之气霎时烟消云散，心中莫名愉悦起来。
“小的去时打了转儿，四下打听才寻到了程姑娘住处，登门时，小的见那门缝开着便凑去瞧了瞧，见有人便叩了门，说来也不好意思，打搅了程姑娘和郎君在院里亲热。”
小厮无意一说，听得杨游元一激灵，皱起眉头立马问道：“你说谁？谁跟谁亲热？”
“就…就是拌菜的程姑娘和那黑面郎君啊……”
杨游元止步，一把撒开了小厮，眼底泛起凌人的寒气，怒气冲冲道：“一派胡言！他们分明是兄妹关系，定是你看花了眼！”
蓝衣小哥打着哆嗦，讪讪附和道：“少爷息怒，是…是小的眼花，小的眼花……”
饭席之上，杨游元被小厮的一番话弄得魂不守舍，就连心心念念的拌菜入口，也变得食之无味。
他咀嚼的麻木感被邻座的杨氏夫妇看在眼里，不言而喻地相视一看，一时奇怪。
“怎么了？元儿，是今夜的饭菜不合口？你喜欢的小菜已经派人买回来了，多吃些。”孟氏夹了一筷拌菜放入杨游元的碗中，这还是她这两日头一回的轻声细语。
“多谢母亲，饭菜合口的，只是不知怎地没什么胃口。”杨游元展颜一笑，放了筷，“父亲母亲慢用，儿子先行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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