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梅

“王爷?小王爷?噫,俺咋听不见恁喘气儿了,噫——恁可别这时候完逑咧!”

“咱就快回家咧!恁别死逑中不中啊?”

“这是东平府,马上到建康!”

“到建康咱就能瞧病咧,恁再忍忍!”

黑云低沉,大风呼啸,茫茫雪原上,庾江宁背着赵宜亭,深一脚浅一脚自风雪泥地间禹行。他这一路都是如此喋喋不休,既怕赵宜亭熬不过高热,又怕自己支撑不住,倒在雪里再起不能。

“啊——”

似是听见庾江宁的呼喊,高烧不退的赵宜亭张开皲裂嘴唇送出几个模糊音节,然后再不出声,显然,这短促的回应已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回了临安,能不能送我买座大宅子啊?”

知道赵宜亭还活着,庾江宁放下心,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自说自话,山林间夹雪的风吹的他整个面皮都麻木了些许。

“不给宅子,给俺封个官也中!俺拼了命送恁回来,恁不给俺金山银山,俺可笑话恁爹!”

雪虐风饕,庾江宁就这么嘟囔着,走了两个时辰才寻到一座破庙。

庾江宁把赵宜亭放在角落,伸手一探,烫得厉害。

倒省了生火。

庾江宁叹口气,脱了不剩几撮绒毛的氅子裹住昏睡的赵宜亭,挨着他坐下。

亡命天涯,庾江宁其实也累,数月前都在金人腹地,强打着精神应对,此时抵近南方,心弦松懈,浑身酸麻胀痛滋味俱全,庾江宁觉得自己快碎了。

当晚三更时分,庾江宁被冻醒,不得已搓着手在破庙转圈,试图让自己暖和点,正有些累时,忽听得庙外响起一阵马蹄声。

庾江宁心中一凛,莫不是东窗事发,金人追来了?

一念至此,庾江宁连滚带爬地凑到赵宜亭身边,抄起一坨泥糊在赵宜亭脸上,自己也捞一把随便抹了两下。

又过一会,蹄声越来越近,庾江宁扒着残墙偷看,只见十数骑踏雪而来,个个着甲佩刀,脸上还覆着狰狞面甲。

熟悉的配置让庾江宁一时腿软。

铁浮屠?

当先那人突然勒马,紧接着比划两个手势,后面数人见状纷纷翻身下马,各抽长刀,一字排开以后缓慢靠近破庙。

庾江宁看看动也不动的赵宜亭,心一横,在墙后跳将出来,极热情地挥手。

“撒亦合邻!”

甲士一怔,纷纷回头看向马上长官。

长官招手:“兀鲁黑石亦列!”

庾江宁不敢怠慢,赶紧跑到马前,惴惴不安地站着。

铁甲人在马上俯身,看了片刻,突然问:“南奴?”

乡音入耳,听得庾江宁一愣,他抬起头,笑的跟花似的。

“汉儿!是汉儿!比巴拉!庾江宁!”

那人摇晃着像塔一样的身躯下马,将马鞭抛给身后的军士,然后腾出手来抓住庾江宁的头发,拽着他朝破庙走:“赤亦列延迭额兀别儿?”

铁甲人力气极大,庾江宁觉得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可他又不敢去掰头顶的手,只能顺着人的劲,以极别扭的姿势,踉踉跄跄跟着解释:“额毡阿撒剌小人,送一个乞塔去燕京!”

“哪里来的南人?”

庾江宁强忍着头皮的疼,紧跟着倒腾短腿,试图跟上大步流星的铁甲人:“是谙班勃极烈完颜宗术的奴隶,月前偷偷从燕京跑到东平府,正好被小人捉到!”

铁甲人甩开庾江宁,俯身捏着赵宜亭下颌左右看看,头也不回地问:“你额毡是哪个?”

庾江宁揉头的动作一顿,候了半晌才小声说:“国论勃极烈,完颜菩萨。”

铁甲人倏地回头:“那罗延?”

庾江宁一骨碌在地上爬起来,兴奋道:“将军识得主人?”

铁甲人一言不发,只是招手。

庾江宁不明所以,犹犹豫豫地往铁甲人那儿靠,不料铁甲人飞起一脚,当胸踹在庾江宁心口,又生生把庾江宁踩在脚下。

这一脚势大力沉,可怜庾江宁被当胸踩住,一口郁气卡着腔子,那口血吐不出又咽不下,最后竟是在鼻子里涌出来的。

温热的血止不住地流,庾江宁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略显慌张地去抹血,不时用湿漉漉的眼睛去看铁甲人,无辜模样颇令人怜。

只是铁甲人真如铁,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踏着庾江宁胸膛不住地碾,他打量片刻,终于摘下面甲,露出一张硬朗的刀疤脸。

“我怎么不记得,我帐里有你这么机灵的汉儿?”

庾江宁听完,胸中郁气没倒上来,直接憋晕过去。

李鬼遇李逵。

完逑。

庾江宁是被颠醒的。

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己被捆在了马背上。

他迷迷糊糊转头,脸蛋却贴上了冰凉铁甲。

只这一瞬,庾江宁汗毛倒竖,想装晕的时候,却被人捏住了后颈,庾江宁只得嚎丧一样求饶:“勃极烈!小人不是有意要狐假虎威的!”

带笑声音自庾江宁头顶响起。

“那就是有心。”

庾江宁心下凄凄惨惨戚戚,却被人问住,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只能放声痛哭。

“你哭个甚呢?”

“勃极烈!俺给你当牛做马!你别把俺送回燕京去!俺回去会被宰了的!”

“我不是你们的勃极烈。”

此言一出,直接把庾江宁的哭声堵在嗓子里,他有些懵,壮起鼠胆抬头,却只看到一张狰狞铁面。

那人察觉到庾江宁探寻视线,也低下头审视庾江宁,铁面下的声音沉闷:“好教你知,老子殿前司指挥副使,燕衔春的便是,我这一班兄弟也俱是殿前班直。”

庾江宁一时懵住,在马鬃上蹭掉眼泪后,茫然相对:“殿前班直?那岂不是官家的亲军?你们为何到此?还做铁浮屠打扮?你又如何会说女真话?”

“闲话少说。我且问你,你既不识得完颜菩萨,怎敢扯他的虎皮?”

“怎不识得!我识得!”庾江宁本想说两句自矜的话,但又觉得不妥,只得耷拉着脑袋,讪讪解释,“我是在燕京养马放羊的南奴,算他半个奴。军爷,我也是被逼无奈,你可别杀我,我还是孩子。”

“那个发烧的小子,也不是完颜宗术的奴隶咯?”

“他是!他真是!他叫拔略速不惕,是完颜宗术的家生子。”庾江宁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他娘是完颜宗术的,那个。”

燕衔春嗤笑一声:“还是个杂种。”

燕衔春话说得刺耳,庾江宁听得难受,却也不敢反唇相讥,只得强笑回对:“总要混口饭吃,不好拿三纲五常拘人的,且说我们这班杂种,也是心怀故国,日夜盼望王师的。”

庾江宁话里话外都是南军无用,燕衔春如何听不出来,有心要打一顿,却又怕把这小鸡仔一般的孩子打死,只得由着他阴阳怪气。

“按你所说,速不惕身份确不一般,那他在宗术面前又是否得宠?”

“好教将军知道,金人,蛮夷也,亲生子尚且要看强健与否以定亲疏,何况私生子,只不过速不惕到底流着完颜宗术的血,有暖炕睡,热汤喝,到底比我们要好些。”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逃?”

“速不惕还流着南人血脉呢,许是他娘亲教导的吧?”庾江宁趴在马背,小声解释,“只要有机会回南国做人,谁愿意在金国当狗呢。”

“只你们两个逃了?”

“是啊!”

“结伴而逃?”

“是啊。”

“在燕京逃的?”

“是,是啊……”

说话间,一标人马行至大河,各自取了铁骨朵砸冰取水饮马,连庾江宁也被燕衔春按进冰窟窿,硬吞了几口带冰碴儿的河水。

燕衔春立在岸边,出神地望着北国的雪原。五花大绑的庾江宁躺在一边,被深冬的冰碴寒的肚疼,腹诽心谤,诅咒这睚眦必报的臭丘八一脚踩空掉冰窟窿里淹死。

只是庾江宁没有料到,这冰窟窿竟然是为他准备的。

当铁骑来报,说冰窟窿已经砸好以后,燕衔春没有丝毫迟疑,立刻攥住庾江宁头发,拖着他往冰河走,“金国境内杀人,难免留痕,只得委屈你暂宿冰河,等来年开春化冰,你浮上来,自然有人替你收拾。”

庾江宁闻言猛猛挣扎,奈何此时手脚被捆,到底徒劳,只能拼命扭动稍作抗衡,“小人错了!小人不该讽刺将军!小人再也不偷骂将军了,将军饶命啊!南人不杀南人啊将军!”

燕衔春哪管许多,只到河面开处,把庾江宁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翻来覆去何止数十遭。再提起时,庾江宁已然被浸得眼白唇青,牙齿打颤了。

燕衔春毫无怜惜心思,将庾江宁扔在冰上,踩着他肩冷冷相询:“燕京乃金国国都,戒备森严,一个不得用杂种,一个南人牧奴如何得出?侥幸得出,又如何从燕京到东平?是步行,是马行?马是劫的、买的、骗的、偷的?步行如何躲过追兵?你莫和我说金国如今文恬武嬉,完颜宗术竟连两个奴隶的下落都索不到了。”

庾江宁一时失语,燕衔春等了片刻,疑他心虚,当即耐心全无,正准备踹他进河时,庾江宁倏地大喊:“赵宜亭!你们识不识得赵宜亭!”

闻听此言,燕衔春下意识地握住腰刀,盯住了狼狈的庾江宁:“你见过广平郡王?”

和燕衔春的斩钉截铁相反,庾江宁却稍显犹豫,他跌坐冰上,用肩头蹭掉脸上冰水,低着头说:“见过,但将军若想知道郡王的行踪,须得告诉小人,将军的殿前班直是应了谁的差遣。若非官家,恕小人不能相告。”

“御前班直,自然是官家差遣。”

“差遣,差遣是什么?”

“迎广平郡王回国。”

庾江宁吸吸鼻子,竭力控制着打架的牙,勉强来对:“可有,有凭证。”

燕衔春怔住一瞬,旋即在胸甲内拿出一块金牌,他叫庾江宁仔细看清,面露冷笑:“你既见了金牌,当知后果,若说不出郡王下落,就只有一条死路。”

庾江宁看见金牌,不禁悲从中来,仰着头嚎啕大哭,越哭越伤心,哭到声嘶力竭,以头抢地:“郡王!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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