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燕衔春领着庾江宁、赵宜亭抵近临安,十数骑重甲颇为扎眼,燕衔春只差遣副将入城报信。
未几,细碎而杂乱的声音由远及近,百骑骑兵穿城而来,在离骑队数丈远的地方猛勒缰绳,刹住了冲势。
独有一骑踏雪而来。
燕衔春策马迎上。
“殿帅。”
郭荣却不理他,自顾围着骑队转了一圈,视线掠过庾江宁、赵宜亭两人,最终拨回马头,只在路过燕衔春时,投下一瞥。
“哪个是郡王?”
燕衔春未及解释,病恹恹的赵宜亭陡然出声。
“你也是来杀本王的?”
“郡王玩笑,臣奉命迎接郡王入城。”郭荣面色微变,“何出如此诛心之论?恕臣不能受。”
“既如此,安敢拒马回话!”
“恕臣无礼,郡王可有凭证?”
赵宜亭咳嗽两声,低头扯开衣襟,取出贴身存放的金牌掷给郭荣,后者查看清楚,大惊失色,慌忙下马,拜于道左。
“臣检校太尉,殿前都点检郭荣,奉命接驾!”
“小孩儿,你敢诓我?”燕衔春瞥见金牌一角,忽然回头盯住了庾江宁,“你不是说郡王遭歹人劫杀,尸骨无存了?”
“他自然不会告诉将军实情!”
抢白过后,赵宜亭掩唇闷闷地咳:“此人,是金国,国论移赉勃极烈完颜菩萨豢养的奴才,受命监视本王,胁迫本王为金国传递消息,本王不从,他们就派人劫杀,若非贼人行迹被燕将军撞破,本王——断无归国可能。”
一言落地,在场之人无不色变。
庾江宁惊诧抬头,旋即暴跳如雷:“赵宜亭!速不惕!你卸磨杀驴!老子要是害你的贼人,你回临安的路上怎么不说!让燕将军一剑把我杀了,不是更快!”
赵宜亭面色如常:“本王倒是想说,可本王听见你叫燕将军,主人?”
庾江宁被这一句扎了个对穿,满腔辩白都只得咽下,郭荣见庾、燕两人神色有异,心下了然,他有心和赵宜亭交好,索性替赵宜亭出头,下令御前班直动手拿人。
很快,庾江宁被扯下马,压在地上,可他不服,自顾挣扎着喊燕衔春的名字,沙哑声音在寂静旷野显得格外刺耳。
“将军!救我!”
郭荣一晒:“鸿渐,人家叫你呢,你倒是应啊。”
燕衔春稍微一顿,却还是继续扬声说了下去:“天日昭昭,末将问心无愧,殿帅若有疑心……末将自去和官家请辞,回家待罪就是。”
郭荣干笑一声,提着鞭梢敲敲燕衔春胸口,不耐烦地吩咐:“不必故作姿态,官家要见郡王,时辰耽误不得,这人就交给你审,到时候拿个章程出来。”
说完,郭荣也不管面色复杂的燕衔春,自顾领着赵宜亭风风火火赶路,大队人马离开,场面安静下来,庾江宁回过神来,懊恼地把脸埋进雪里。
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赵宜亭会在此时发难。
往后几日,庾江宁被关进大狱日夜拷打,不似求真,更似逼供,或是说存心将其打杀在狱中。
“他招供了?”
“回禀郡王,招了,哎呀,不查不知道,一查,这金奴真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
“招了?”赵宜亭脚步一顿。
“招了!”陪同小吏得意洋洋,“郡王的事,咱们定然是尽心竭力。”
“供状呢?”赵宜亭撑腰笑对,“能否让本王,看看?”
“供状?供状被负责此事的殿前司指挥副使,燕鸿渐燕相公带走了。”小吏面露尴尬,“看不得了。”
“无妨,燕相公自有决断,本王信他。”赵宜亭接过小吏手中的灯笼,“你回去吧,我和他,说些体己话。”
赵宜亭提灯赶到的时候,庾江宁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这便是你的报答?”
衣锦腰玉的赵宜亭蹲下身去,冷冷望向庾江宁。
“阿宁,你为何要招供呢?”
肿胀的眼眶挤压着视线,庾江宁费了些力气才看到赵宜亭在哪儿,他舔湿皲裂嘴唇,干笑一声:“自是相信燕相公。”
赵宜亭冷冷相对:“如此笃定?若燕相公不帮你,又如何?”
“你不该牵扯他进来。”庾江宁撑着床面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赵宜亭面前蹲下,嘴角微微挑起,“燕相公与郭荣不合,又在他手下做事,你那一句话,断了他的前程。”
“故而,他要帮你。”赵宜亭沉默片刻,想通关窍以后拍拍栏杆,长叹一声,“只有帮你洗脱嫌疑,自己才能解套。一时心急,口不择言,失策。”
“你怕我卖你,我又何尝不担心你卸磨杀驴?”庾江宁勉强坐下,“可我没想过,你竟然连一日都等不得,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那些杀手,阴差阳错杀了那些金人以后……咱俩就是离笼鸟兔啦——”说着,赵宜亭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撑腰以对,“你瞧我如今,衣锦腰玉,我想换个活法,做堂堂正正的南国郡王。”
“可我活着,我知道你是速不惕,知道你是金人的,娈奴。”庾江宁点头相对,“我活着,你就睡不安稳,你怕我招供,把那些你知,我知的事落在纸面……可你想过没有,你我,十年的伴当情谊。”
“阿尔思兰——”赵宜亭掣着玉带,仰头一笑,复又冷声以对,“燕相公不知道你的底细,能被你轻易哄骗,但你!你瞒不过我——你说,若我对燕相公说明,你头上的庾字是冒认!你一天之内骗了他两次,给他一个下来的台阶,你说,他还会帮你么?”
“此案,兹事体大,御前奏对是难免的。”庾江宁拍拍栏杆,“你执意不放我,那,只能鱼死网破了。”
“鱼死网破?”赵宜亭干笑一声,“可你不是网,我也不是鱼。”
“那你是想杀人灭口?”
“正月债主不上门,官府不杀人。”赵宜亭提灯起身,敛目以对,“你还有几天好活,但愿你,安然无恙。”
“借郡王吉言,天不收贱命。”庾江宁仰头一笑,“且等我出去。”
燕子回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燕衔春终于屈尊来了大狱,刑官邀功似地将三十几张供状铺在桌上:“指挥使,他又招了,下官不敢擅专,故而叨扰了指挥使的清梦,下官惶恐。”
“无妨,为官家分忧本就是你我分内之事。”燕衔春绕着桌案看供状,“嗯,这些罪,单拎出来一条都是千刀万剐,十四五的半大孩子,能有如此多罪?大人,审错了吧。”
听得此言,刑官嗤笑之余,亦有些不以为然:“天生坏种!”
燕衔春闻言不去看对方,只是转过身来,看向血人一样的庾江宁:“伤得如此重,能活到明正典刑那日?”
刑官旋即肃然,却是上前一步,拱手而对:“指挥使放心,昨日灌了他两碗老参汤,死不了。”
燕衔春踱到庾江宁身边,用脚尖拨正他的脑袋。
“庾江宁,你可认罪。”
被点到名的庾江宁点点头,又摇头,刑官见不得他反复,一脚踢在他背上,疼得庾江宁就地滚了半圈,哀声求饶。
“小人认罪!别打咧!”
“大人且去喝碗茶。”燕衔春大不悦,客气地请刑官出去喝茶,自顾蹲在庾江宁一侧,“你小子,保命的法子不少,这几天撒泼装疯,供出来的混账话,把脏水泼得到处都是,胆子不小。”
“胆子小了……”庾江宁勉力将眼睛睁开一线,“主人怎会来见我。”
“托你的福,这几日忙得很,处置了不少人,南国目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燕衔春拨开庾江宁被血浸透而板结的头发,拍拍他小脸,“而今,你有本钱同我谈生意了,说吧,逼我现身,想做什么?”
“无他,乞活而已,小人一个北国奴隶,哪来的门路阴结南国官员?至于狐假虎威,替金人索要金银,更是无稽之谈。”庾江宁勉强撑起身子,“那便是赵宜亭想置我于死地,授意刑官刑讯所得,可他一个闲散郡王,如何能将手伸进大牢?”
“必是有人相助。”燕衔春捻着指尖鲜血,“是谁呢?”
“谁将小人下狱,就是谁。”
“郭荣。”
“小人得活,便是指挥使故意遮护,小人若死,便是指挥使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庾江宁屈起第三根手指,“亦或者,小人被送回北国,而指挥使身败名裂,永失圣眷,无论如何,都是郭荣得利。”
“有理。”
“那我们将他拉下去。”庾江宁轻轻一笑,“就是我们赢了。”
“郭荣是能和相公们分庭抗礼的殿前司都点检,拉他下去,谈何容易?”燕衔春摇头。
“承平时,自然拽不动。”庾江宁成竹在胸,“此刻,时移世易,不一样了。”
“说。”
“国朝成例,宗藩非诏不得任实职,不得视政事。”庾江宁竖起四根手指,“赵宜亭知道得罪了你,必然彻底倒向郭荣,将你我一同打倒以求安稳。”
“内外勾结。”燕衔春握住庾江宁手指,“遮蔽圣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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